青瓶旧酒。

春风荡尽

这个文风我好喜欢。

穆寒:

一年了,据说终于卖完了,那就把出本的完整版本发出来了。和连载版本区别不大。




春风荡尽

 

春风荡尽,不问前尘

 

“其实七百两杀一个人并不算少。”

叶修的一双手放在油腻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桌面上,慢慢拆开一只香囊。被仔细切割成半尺见方的宣纸摊开来,叶修捻了捻,眉头微微一皱,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银色的小刀,刺进纸层中,慢慢地将它片成两张。

对面的姑娘十六七岁模样,浅绿衫子杏色罗裙,嫩生生的手腕上一串红绳若隐若现。明明是大家小姐的打扮,手里却死死攥着并不相衬的陶碗,碗沿的缺口印在她虎口上,白嫩的肤色上刻出些血痕。姑娘在等着叶修下一句话,手也颤抖起来,碗里满满的酒液晃动着,在桌上洒了一小摊。

“这个价钱如果在上个月,我当然不会推辞。但是——”叶修片好了纸,从香囊里倒出些烤黄的草叶,缓缓排在纸上,“我并不是一叶之秋了,帮不了你。”

“叶大侠,求您了,我还可以再凑点钱,只求您帮我杀了那个混蛋!”姑娘几乎要跪下哀求了,“我真的只能求您了!”

叶修笑笑,将纸上的草叶卷起,然后左右望了望,小面馆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客人,只有老板娘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哼着小曲儿。他干脆起身走到后厨去,纸卷伸进灶台下面,毫不顾忌自己身上玄色长衫,俯下身去吹了口气,点燃了它。

叼着纸卷重新出来的时候那姑娘仍是一脸泫然欲泣,老板娘则一摔账本:“叶修!说了多少次不许在我店里烧什么烟草!你给我站远点!”

叶修耸了耸肩,走到面馆门口,烟冲着门外,回过头来:“陈玉姑娘,你看,我现在只是个跑堂的,老板娘让我走我就得走。”

“我哪管得了你啊!”陈果瞪过来,却被那姑娘的眼泪惊得一跳,转头又埋怨起叶修,“人家大小姐出来也不容易,你能帮就帮一把啊,哭哭啼啼的多不好看。”

陈玉感激地看了一眼老板娘,壮起胆子走到叶修面前,低下头又行了个礼:“叶大侠,求您帮我杀了他,我……我就算结草衔环也会报答您的。”

“你怎么找上我的?”叶修也无奈,朝外面大路上虚指了两下,“对面嘉世钱庄,北边霸图镖局,你去哪儿找人不行?我是真没法做这生意了。”

“叶大侠你是知道的,那崔立本就是嘉世的人,我怎么可能找上他们……而我能找到您,也多亏了镖局的张先生。”陈玉苦笑一下,“张先生说,嘉世的人他不好动,只有您能帮我了。”

“张新杰倒是会推麻烦,也是恨我恨得深沉。”叶修叼着烟丝卷儿,声音有些含混不清,“能让他推到我这儿来,姑娘你也确实是个人才……行吧,我想想办法,你先回去,反正我就在这儿,欠着老板娘房钱呢,走不了。”

陈玉慌忙拜谢,就要拎起裙角往外走,抹了抹泪,挺了挺腰,却被一根手指戳了戳肩窝。她回过头,就见老板娘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手上还拎着个算盘:“承惠二百三十文,给银子的话二钱就行。”

叶修连忙退开,去收拾刚刚那张桌上自己铺开来的香囊、烟叶和宣纸,顺便庆幸了一番洒出来的酒液并没有沾上自己的那些东西。回过头时老板娘已经收回了酒钱,双手抱臂看着他:“你如果真是叶秋叶大侠,怎么就帮不了她?”

“第一,叶秋不是叶大侠,也不过是个中间人,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叶修竖起两根好看的指头在老板娘面前晃了晃,“第二,正因为我是叶秋,我才帮不了她。”

“因为离开了嘉世,我这里,一个刀手都没有。”

“刀手”是黑道上对杀手的称呼,而这临安城中黑道上的生意曾经是嘉世钱庄一家独大,直到七年前霸图镖局来了之后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当然,明面上的嘉世不过是个钱庄,以及大大小小当铺、客栈等十几家生意,如同霸图就是个镖局,从河东到岭南声名昭彰。叶秋本是嘉世最有名的中间人,做的是买凶杀人牵线搭桥的事,却不知为何离开了嘉世,倒栖身在不远处这家名为兴欣的小酒馆中。

中间人的规矩,手上是不沾血的,离开老东家没有刀手,就算是叶秋也做不了生意。

兴欣酒肆虽不起眼,陈果的父亲当年却也曾是临安城里一个中间人。陈果既然敢收留叶修,倒也不是不懂黑道上这些事,听他这么说了,默然片刻,从账本里翻出张信笺,拍在叶修面前:“早晨有人送来给你的。”

信笺上几个字似是信笔而写,堪堪能认出是“日落酉时,城东蓝溪阁”,左下印了枚闲章,却是“吞吴遗恨”四字。

“这张新杰,他觉得我很闲么……”叶修嘟囔一句。未时刚过,老板娘手里掂着两钱银子心情愉悦:“可不是挺闲的么,你爱去哪就去哪,打烊之后我可不给你留门。”

 

 

蓝溪阁是家戏楼,刚开张没多久。小楼里桌椅都挺新,不像兴欣那些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板凳,怕是从没人认真擦过,上面暗暗一层,却被老板娘说成是包浆,迟早会值钱。

“有个姓张的喊我来的,他人呢?”叶修也不管那台上咿咿呀呀的在唱什么,拽过旁边的小二问道。那小二一脸难色道:“这位公子,若是旁的也罢了,张姓可不少见,这会儿咱们蓝溪阁里满坑满谷的,怕有三五个呢。”旁边却有另一个机灵的小厮,抢上前道:“公子找的若是镖局的张先生,且随我来。”说话间叶修跟着他上了二楼,便看见霸图镖局那位账房先生坐在那里,手边一壶茶两盘子果脯摆成一线。

临安城里黑白两道人物都不少,所谓张先生,其实比这叶公子还小了几岁,不过因为他是霸图镖局的账房,霸图的镖头趟子手们都这么叫他,也就传开了。

“叶公子,久违了。”张新杰欠了欠身,叶修也不客气,过去坐到他旁边,见小厮早已十分有眼色地走了,便只好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泡久了,不像你张先生的口味。”

“是叶公子来晚了。”张新杰不动声色,“戏都开唱了。”

“唱的什么?”叶修顺口问道。

“《断桥》。”张新杰说,叶修抬眼看去,楼下那许仙正喊着“娘子救我”,不由笑出了声:“这样书生,要他何用。”

“虽是叶公子看不上的人,却总有旁人喜欢的。”张新杰抿了口茶。

“客气客气,我眼光也并没那么高。”叶修一哂,又拈起旁边白瓷碟子里一条梨干,塞进嘴里。

“叶公子话虽如此,却不知看不看得上我这里一单生意?”张新杰伸手为他添了茶,叶修摇头道:“又是谁家大小姐要杀个当铺掌柜?这种我可真不管了。”

“陈家小姐长于闺中,和那崔立向来也没什么来往,不过这位陈小姐也是有趣,扮成男装在上元时结识了明月楼的枫桦姑娘,两人酬唱居然成了半段佳话。”张新杰把那梨干往叶修那边推了一推,似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个故事讲完,“然而她到底不是个真的陈公子,就算替枫桦姑娘攒了赎身钱也没法安置,何况她一个闺中女子,也不知该怎么将她带进府中。拖着拖着,倒让那崔立抢了先。崔立素来没个轻重,想来叶公子比我清楚,没几日那枫桦姑娘便香消玉殒,却只报了个急病。”

叶修顿了顿,脸上表情难得的有点意外:“这故事倒……颇为少见。”

“若真是什么下三滥的买卖,也到不得我面前,自然也不会劳烦叶公子了。”张新杰目光转到楼下戏台上,正是小青唱到“无义之人吃我龙泉”,又笑了笑,“也不算太少见,不过我辈行走江湖,有时候也想帮人一把。”

“哦?你我相识也有七载,倒不知你张先生有此等侠义心肠。”叶修摇摇头,“不过我是真的净身出户,各位同道给我面子还来找我,我却是真的有心无力,总不能我自己去当了刀手吧?”

“叶公子若真想做刀手,倒不如来我霸图做个总镖头。”

“别,我可还想多活两年。”叶修伸出两只手来,按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甚是好看,“手上沾了血,便死得快些。”

“叶公子说笑了,你我这般人,纵是手上比旁人干净些,也就只是手了。”张新杰站起身来,更为白皙的一只手点在叶修胸口,“心都是脏的,说什么手呢?”

“直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叶修脸上收起笑意。

张新杰看他一眼,收回手,沾了自己杯中茶水,在桌上写道:临安知府,陈夜辉。

叶修眉毛一挑:“是韩宣抚使的意思?”

“叶公子需要问这个吗?”张新杰拿起茶杯,泼在桌上,将那七个字淹没。

“顺口一问而已。——你知道的,我没有刀手。”

“叶公子,我虽不是中间人,却也知道,从来只有出不起的价钱,没有请不到的刀手。”张新杰说。

叶修看向张新杰眼中,后者并不避讳与他对视,反倒笑了笑:“千两黄金。”

叶修闭了闭眼,道:“我得去找新的刀手。”

“静候佳音。”张新杰说着,又一次看向台下。

两人说这一会话时,台下的戏已然唱到最后。那白蛇抛起水袖,由青蛇身旁转到与许仙并肩,唱着“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张新杰盯着那几名戏子,摇了摇头笑了两声,叶修微微扭头:“唱得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张新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嗓子,“只是明明该演小青的人,却偏要唱白娘娘,你说好笑不好笑?”

叶修不懂这戏,知道张新杰从前大约也唱过,到底没同他争,只在一起走出这蓝溪阁时回头看了眼水牌,见那上面唱白蛇的自是头位,名字倒起得有些好听,唤作“蓝桥春雪”。

 

 

春风荡尽,不挽流光

 

 

黄昏。

夜幕将整个临安城笼罩,西湖蒸起微微水汽,一台青布小轿穿街走巷,寂寥无声。

西湖景色最好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什么布衣黔首。这条青砖小路上几乎无人来往,不过偶有几盏昏黄的风灯。两个抬轿的汉子走到一处小门前,轻拍了两下,便有婆子来应了门,问了两句便让他们进去。

这些院子都沿着湖岸而建,此时夜已深了,远处新月下山水一色如泼墨,这边却依仗着亭台楼阁上一盏盏灯笼,还能看到湖中一片片初生的荷叶,在晚风中微微摇曳。

隐隐的歌声顺着回廊传来,小轿便往那边去了。不过转过一座假山,胡琴的声音便大了起来,小轿也就停下,里面的人自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身上还是一套白蛇的行头。

假山那边戏台上的人已经看到他过来,咿呀几声笑闹两句甩个水袖便退了场。院子正中央坐在交椅上的人闻声抬了抬头,见那扮着白娘娘的伶人过来,原本紧皱的眉头一松,沉声道:“这位便是蓝老板?”

“见过韩宣抚使。”蓝桥春雪躬身行礼,是青年男子清澈的嗓音。

“倒是劳烦蓝老板赶过来了。”身为江南道宣抚使的韩文清可以说是临安城里官位最高的人之一,他虚扶一把已是足够客气,“怎么,要给我唱白蛇?断桥还是祭塔?”

“园子里耽搁了,本是说好的女起解,自然就唱那个。”蓝桥说道,折身便上了那戏台。

于是那刚刚沉寂了片刻的胡琴锣鼓笛子弦子又都响了起来,扮成白蛇的旦角儿款步上台,摆好身段,开口却是句“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

这院子里虽然能称得上灯火通明,实则只有韩文清一人坐在那里听戏。

提灯执扇的几个婢女低着头,而适才过来的轿夫、婆子、小厮等等,和刚刚台上舞蹈的女子们都已退开来,好像这位江南道宣抚使大人是真的沉浸于这戏里。

暮春初夏,夜里并不凉,持扇的婢女只在拍打蚊虫。偶有几只流萤飞近,一个年纪尚小的婢女偷偷看了韩文清一眼,悄悄往外挪了两步,想去扑一只萤火虫。

一时间倒也只有蝉鸣与曲子相伴。蓝桥春雪一小段唱完,正待继续,却看一个少年大步闯了进来,直走到韩文清面前三尺才停下,对这小院里的戏台子微微露出些疑惑之色,迅速敛了去,拜道:“见过义父。”

“奇英,回来得有些晚了啊。”韩文清低声笑道,“扬州那边一切顺利?”

“是,虽然遇到些麻烦,但也都解决了。”宋奇英看了周围一眼,有些迟疑。旁边婢女也早习惯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就连戏台上拉胡琴的老人家也摸了摸胡子,和旁边几位一齐退开来,只留下蓝桥春雪一人,站在台边。

“你说就是了。”韩文清对宋奇英道。

“……扬州知府说义父若能出兵平定那帮私盐贩子,自当配合。只是私盐的事,漕帮也有涉足其中,而漕帮背后,至少临安城里不干净。”宋奇英低头说道,韩文清点头认可:“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常住临安。”

江南道宣抚使是武官,手下兵士是要护持整个江南道的,按理韩文清该常在治所巡防,却在临安城里置了别院,如今已经住了五六年了。尽管江南道比河北、岭南、陇右等太平得多,然而时间久了,总有些私盐贩子寻摸出些兵刃,几乎组建成军,韩文清自然不能放任。

宋奇英又找出几封信笺递与韩文清,韩文清接过来借着微光扫了一眼,就收到袖口里,抬眼却见那青衣戏子站在台边,远望着不知何处的山水,清瘦的身形若不是那一身衣裳撑着,仿佛便要消散。韩文清心里一动,招手唤那蓝桥春雪过来:“蓝老板,你只学了旦角么?”

“不知大人想听什么?”蓝桥春雪本在那里似是出神,被这突然一问,不由愣了愣,“唱许是能唱,只是唱得不好恐污了大人清听。”

“只是突然想起来,《虎囊弹》里有段《山门》倒是好听,不知……”

蓝桥春雪顿了一下,挽起袖子,走了两步。宋奇英倒有些不自在,脚下磨蹭了几下地面,韩文清见他如此,笑道:“倒忘了你不惯听这些,那便快回去吧。明日你还得过去那边吧?”

“是。”宋奇英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人定。

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嘉世钱庄也早已寂静,后院里还有零星灯火,偶然几声咳嗽。

嘉世明面上的钱庄开遍了江南,临安的这处庄子借此成就了整个江南最大的黑道消息交换地,只是宵禁之后无人来往,纵是嘉世也不敢明火执仗地做生意,便也不过是暗沉沉一处普普通通的院落了。

蓦地,一阵窸窣之声,紧接着,桌椅被踢翻声、窗户被撞破声、奔跑追逐声,三进三出的院子从睡眠中被吵醒,一盏盏油灯被点亮,厢房里一个个人披上外衣冲出来。

“有贼!”当值的护院喊着,和院墙上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影打斗起来,那夜行人卖个破绽,被护院一掌击中背心,却又趁此机会,将那护院远远推到地上,趁机跳到了墙外。

嘉世钱庄面朝大街,对面那一排酒馆茶肆便低矮得多了,杀猪卖肉的挑担卖菜的卖包子馒头面条米饭的都在沉睡中。那黑影几个纵身,挑了对面可能是最大的一进院子,趁身后诸人尚未追来,仔细看了几眼,最后找了厨房边大约是柴房的门推开来进去。

瘦削的身子紧紧裹在夜行衣里显出几分挺拔,他背靠着门,刚刚长舒一口气,就听得屋子里淡淡一声:“蓝雨最近培养的人眼力是越来越差了啊,哪有往人家柴房里来偷东西的呢?”

这一句话唬得那黑衣人立刻拔出了手里的剑,却见对面燃起一盏油灯。灯芯被压得很低,勉强能照得出一张矮几旁正托着下巴看他的人。

那人好像是刚从睡梦中被他惊醒,眼神里还有些许蒙眬,身上中衣也不知穿了多少年,揉得皱巴巴的。然而从他把目光落在来人身上的时候,仿佛整个人的气场就不一样了,好像没有谁能在他的面前轻松逃开,即便这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柴房。

“……在下蓝河,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来嘉世玩儿啊?”对面那人站起身来,也不等他回答,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自己刚才躺着的卧榻——如果那柴堆上勉强用些旧棉絮铺出来的一摊能叫做卧榻的话,“躺着去,哥帮你把那些人解决了。”

蓝河一时不知所措,再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竟就信了他,如他所言过去坐在了那柴堆上。

不过片刻之后,果然有人闯进了这小院里。

“大晚上的不消停,谁啊。”男子直接拉开了柴房的门,走进小院里。夜风扫下几片合欢树叶,落在他脚下。

“抓贼呢,就是你吧?”为首一人嚷嚷起来,却突然被他后面的人一拉,再仔细看时,不由有些慌了神,“叶、叶、叶……”

“王泽啊,夜里风凉,别吹坏了脑子。”叶修斜靠在树边,双手抱在胸前,也不看他们,只自顾自地笑了笑,“什么贼?偷你们人了啊?”

“叶、叶公子开玩笑了,咱们看来是追错方向了,追错方向了……”王泽慌忙后退,叶修也不多说,轻轻摇了摇头。那后面还有人嘀咕了两声“万一真是他怎么办”,却被那王泽呵斥道:“那些东西叶公子还用去偷……啊不,还用去拿么?叶公子有什么不知道的!”

叶修耸了耸肩,对东厢房那偷偷扒开的门缝挥了挥手:“老板娘你放心,就对面邻居过来看一眼罢了。”他又转了两圈,确定没人再在这逗留,才回到柴房里。一进去,就见那蓝河站在那,略显拘谨:“原来是叶公子,在下失礼了,改日再来拜会。”

“我看你受了点伤?”叶修抬眼看他,“急着走?回去唱堂会啊?”

“……原来早就被叶公子认出来了。”蓝河一愣,随即笑道,“那改日叶公子来蓝溪阁,我请。”

“也没早就认出来,刚好今天听你唱了白蛇。”叶修说着让出了门,就见蓝河一闪身跨出来,笑了笑:“幸甚,我也就那断桥和祭塔唱得好些。”

 

 

夜半。

蓝溪阁所在的坊市同烟雨楼百花谷一道,理论上也是要宵禁上锁,实际上却常有人递过几两碎银便忘了这些。

入夜之后也只有这里依然灯火通明,舞低楼心月,歌尽扇底风。

还是那抬青布小轿,轿夫敲了蓝溪阁的门,应门的小厮正要去揭那轿子帘儿,却被轿夫拦下:“你们蓝老板身上不太爽利,我们直接送他进去。”

那小厮脸上便有些苦色,却不敢说,只好弯腰道谢。

见那轿子进了门,不远处高楼上几双眼睛纷纷移开,依然是小厮、是丫鬟、是风情万种的姑娘。

 

 

鸡鸣。

霸图镖局素来有人闻鸡起舞,未至平旦,练武场上已有不少镖师打起拳来。

账房先生却是不在其中的。

宋奇英走过练武场,同几位镖头打了招呼,走到镖局最里面,敲开了张新杰的书房门。

“这么早过来?”张新杰挑挑眉,“有什么急事?”

“也没什么……”宋奇英脸上一赧,把之前同韩文清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末了,犹豫片刻,道,“我去时,义父唤了伶人来堂会,我同他说这些事时,那伶人也没避开。”

“哦?唱的什么?”张新杰不动声色,却放下了手里的笔。

“我只看他穿的白蛇,唱的什么实是不知……”宋奇英回想道,“只是我走时,义父问他能不能唱《虎囊弹》里的《山门》。”

“山门?”张新杰眉头皱起,“那他唱了么?”

“我退下了,并不知。”宋奇英看着他家张先生此时表情,如芒在背,不知该后悔自己将这事说了,还是该庆幸自己没有替义父隐瞒。

“我知道了,没事你便回去吧。刚回来,多休息几日。”张新杰说道,宋奇英连忙退开去。

走到练武场时,宋奇英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脑子有些糊涂了,倒好像听到张新杰那屋子里传来几句清唱,仿佛是“漫拭英雄泪、相辞乞士家”。

 

 

春风荡尽,不笑多情

 

 

临安城里的勾栏瓦舍向来要到午后才开场,早晨便最是冷清。蓝溪阁紧紧关着门,门前偶尔路过的都是旁边烟雨楼或百花谷过夜的人,唯有个青衫男子慢悠悠踱到了戏楼前,抬手拍了拍门。

没有人应声,叶修却也并不着急,隔上小半刻再去拍几下,直到终于有小厮卸下一块门板探出头来:“谁啊?下午才有戏呢。”

“你们蓝老板在么?”叶修笑笑,手里掂着半块碎银,“我不听戏,就是打听打听。”

“在呢在呢,只是蓝老板前日刚去了宣抚使司的堂会,这……”小厮手上毫不含糊地继续卸门板,见叶修还在指间转那块银子,左右望望又压低嗓子道,“这会儿在他屋里养着呢,您可别往外说,那位宣抚使大人可……真狠呐。”

“哦,他屋子就在后面院子里?”这小厮脸上表情也称得上鲜活了,叶修却没有丝毫动容。

“对对对,后面楼上最大的那间就是。”小厮赔着笑,叶修点点头,转头就走。

“这位公子你——”

“怎么,你还有事?”叶修回过头,见那小厮一脸欲说还休,笑了笑,抛着那块银子又接住,“怎么,想要?这玩意儿我盘了几年了,你要的话就便宜点,十两卖给你?”

他那块碎银往多了说也不过二两,小厮左右看看,蓝溪阁的护院都还没起来,连忙退后说没事没事小的只是看看。叶修笑笑,也不多说,慢悠悠地走向了蓝溪阁的后院。

蓝河受的伤不轻,听到敲门声时还半躺在床上:“谁啊!”

“是我。”叶修的声音落下的时候门也开了。他敲门只是客套一下,他手上不过微弱的银光闪过,就撬开了那门闩。蓝河还在想这人是谁的时候就见他站到了床前,不由握住了枕边的短剑。

“昨晚我来这,没见你上台。”叶修直接坐到他床边,不动声色地按下他拿剑的手,“怎么,伤不轻?贺铭还是郭阳?”

“叶、叶公子?”没料想他只隔了一日便来了蓝溪阁,蓝河不由有些无措,倒是叶修好像多年的老友似的,直接伸手搭上他脉门,也不知是好意还是威胁。

“气血翻腾不止,是中了郭阳一掌吧。”片刻后,不等蓝河挣开他的手,叶修便道,“还好他这云水掌没学到家,以你的底子,多休息几天也就是了。只是,这十天之内你可就出不了手了。”

“你!”蓝河一惊,他还什么都没说,这人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倒是叶修,看他紧张的神色,不由微微笑了起来:“你当我真不知你们蓝溪阁是做什么的?”

“那也——”蓝河本来还要争辩几句,转念一想这根本不是重点,“不对,叶公子来找我做什么?”

蓝桥春雪既是蓝溪阁的台柱子,蓝河的屋子自然是小楼上最好的一间。叶修走到窗前拿起一旁的叉竿撑起窗户,清晨的阳光便洒落进来。光线里细小的尘埃无规则地飞舞,伸过手去却什么都抓不住。

“我就是有点好奇,你明明是去嘉世钱庄受的伤,怎么人人都以为你是在宣抚使司过了夜?”叶修笑笑,“当然,蓝溪阁的行事我没必要问,只是我第一次见你时是那位张先生引我去的,这便有些奇妙了。”

“……我不认识什么张先生。”蓝河趁叶修看着窗外,拿起自己床边的衣服迅速披上站了起来,“前日晚上本是韩宣抚使请我去唱了个堂会,天没亮我就回来了。”

“哦?”叶修转过身来,背着光的面容蓝河看不分明。蓝河有些恼意,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位叶公子到底为什么找到他这里来。蓝溪阁固然不仅仅是一个戏楼,戏子的身份当然也只是他蓝河的一个掩饰。临安城道上的势力,十年前只有嘉世钱庄一家,十年后嘉世式微,霸图又隐隐有收缩之态,各方势力涌入,想要分一杯羹的自然不止他蓝溪阁。这叶公子已经离开嘉世,道上传闻里是说他和嘉世那位陶老板已然恩断义绝,此时来打探又是为了谁呢?

“莫非韩文清找你还是背着张新杰的?”叶修轻笑一声,抬眼见他脸上似有几分不悦,又笑道,“我没有不信你说的,只是觉得有些……有趣。”

蓝河歪歪头,表示不解:“怎么有趣?”

“蓝雨山庄放到临安的人里,你是直接向文州负责的吧。”叶修折身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那你应当知道,霸图镖局……原本就是韩文清的产业。”

“我知道,”蓝河点头,迟疑片刻又道,“我也听说,如今霸图上下,只知张先生,不知韩总镖头。”

“没错。”叶修自己在旁边桌上拿起茶壶,也不管那茶水都是昨夜剩的了,自己倒了一杯,继续道,“自从老韩七年前走了那条阳关道,霸图的总镖头就好像消失了一样,一切都由账房张先生做主。老韩自己当做不知道,别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不过你说韩文清找你时张新杰不知道,这就有些微妙了。”

“……也未必就是真不知道。”蓝河想了想,“韩宣抚使找我时并未避开他人,只是……”

“他要你做什么?”叶修跷起腿来,颇有兴致地望向蓝河。

蓝河皱皱眉:“叶公子不该问。”

“我问我的,你不想说就算了。”叶修又倒了一杯茶朝蓝河那里递过去。蓝河接过来低头看了看,过夜的茶水酽得发苦,无法入口。

“也并不是不想说,只是比起这些,我更在意叶公子为何找我。”蓝河放下茶杯,整了整自己的袖口,正色道。

叶修挑眉看他。这青年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眉宇间还有些许稚气,然而他这样认真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脸上的线条都坚硬了起来,居然有了几分正道少侠的味道。叶修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蓝溪阁背后的蓝雨也好,临安城里嘉世霸图也好,沾上了江湖黑道的路,无论是看似平静无波的如今还是波澜诡谲的当年,又有哪里还容得下这点侠气?

“有人找我做生意,我却没有刀手,所以想来看看你们蓝雨有没有合适的人。”叶修坐在椅子里好像还不够自在,支了只腿起来,恣意洒脱得倒好像这里是他自己的屋子。

“蓝雨山庄并没有染指临安的打算,所以这座蓝溪阁里也没有几个有武功的人,恐怕要令叶公子失望了。”蓝河看着他的样子,几分不羁,几点落拓,凑起来居然是黑道上十年来各种传闻如雷贯耳的叶公子,倒是有些……也并不意外,如果叶公子不是他这个样子,又怎么会是别的样子呢?

“怎么会呢。”叶修丢下茶杯站了起来,直接走到蓝河面前,歪了歪头笑着看他,“我看你就很好啊。”

 

 

“合吾——霸图——”

城门一开,清晨的临安就被一声清朗的镖号喊醒。几匹快马踏上城里的青石板路,由南向北穿过几条大街,溅起的马蹄声洒落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

这城里的人早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和着已经开始走街串巷卖炊饼的小贩叫卖声一起,就开始了这座城的一天。

也有人皱了眉,站在自家楼上,挺拔的身影看着那远去的几骑,不无烦躁地说:“进了城还喊?”

“从前只在北城喊,现在能喊全城了,想来他们免不了有些兴奋。”张新杰整好衣袖,头发还散乱着,走上楼梯,站在韩文清身后,“虽然有些失于轻狂了,但如今霸图本该有这个气魄,便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真觉得叶秋和嘉世决裂了?”韩文清转过身来看他。张新杰点了点头,搬来一旁的红泥小炉,摸出袖中火折子点燃,把自己拎上来的小壶放上去。韩文清看着他烧上水接着去拿旁边的茶叶,眉峰又皱起几分,“那边的茶叶放了很久,怕是不能喝了。”

张新杰揭开盖子,闻了闻,也跟着皱起眉:“这得是有两三年了吧?居然没发霉?”

“我也不记得,大约是你上回过来的时候拿的。”韩文清答道。

张新杰自然清楚,在韩文清眼里,明前龙井与白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好歹堂堂江南道宣抚使,府里管家难道不给他备着新茶的?

但张新杰也没再说什么,他平素虽然习惯饮茶,却不至于随身带上几钱茶叶。既然只有这陈茶,便也就取了来煮。

“我下回来再带点。”张新杰跽坐在案前摆弄茶杯,韩文清顿了顿,才点头应了好。张新杰忽地笑了笑,抬头看他,“总镖头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再来了?”

“……也不是。”韩文清脸上有些掩不住的尴尬,张新杰了然,也不再说,低头倒茶。

陈年的茶色泽暗黄,残存的一点茶香里满是浓浓的涩味。

“我前日试了奇英的拳法,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韩文清说。

“奇英还是年纪轻了些,林敬言年底便来,和张佳乐一起,也足以撑到奇英闯出名号来。”张新杰说着,白瓷杯中茶汤晃了晃,“只是还要看他自己意愿如何,若他不愿囿于江湖,我也不会阻拦。”

“好。”韩文清点头,迟疑片刻又道,“扬州那边的事,他都同你说了吧?”

“漕帮的事说了,我也没什么好主意,随他们去吧,不碍着林敬言的行程便好。倒是临安城里风雨欲来,你要准备好才是。”

“你又要做什么?”韩文清眉头一皱,张新杰看看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与他一同凭临在栏杆旁:“天下风起云涌,我辈义无反顾。”

“朝堂之事你莫要插手。”韩文清仍是皱着眉,“近日虽有些小麻烦,我却自有办法,你做得过了,反为我掣肘。”

“张某岂敢。”张新杰一低头,韩文清反倒笑了:“你张先生有什么不敢的?想当年你入我霸图镖局——”

“宣抚使大人,张某告退。”张新杰打断了韩文清的话,韩文清伸手拦住:“罢了,我不提从前便是,莫要急着走。”

“前尘往事于今无益,何必多提。”张新杰顿了顿,“只是我也并没有什么事了,倒是镖局里琐事还很多,不便多留。”

“新杰……你当真无事要问我?”

“蓝溪阁的刺客与原先临安城里嘉世手下的那些刀手不同,他们只听蓝雨山庄的指令。就我所知,蓝雨如今对宣抚使并无恶意,所以也不必多说了。”张新杰道,轻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不知蓝桥春雪是什么人物?”

韩文清一时语塞,便看着张新杰下了楼去。这些时日坊间关于韩文清与蓝桥春雪的传闻都传进他自己耳中了,他自然明白逃不过张新杰的耳目,只是却没想到张新杰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竟是如此坦然。

回过神时,张新杰已出了他这院门。他没有骑马,韩文清仍在楼上远眺,也便只能看见他一身白衣,不疾不徐地往城北走去,并不曾回头。

 

 

春风荡尽,不梦浮生

 

 

“我在这座城里住了快十年了。”

白堤上柳枝掩映,透出零星的夕阳闪烁。西湖里荷花开着,临岸的早被人摘了去,好几丈外才是开得正好,红的白的。

叶公子一袭青衫,侧过身来看跟在他后头的蓝河时,挡住了浅红的阳光。蓝河一时有些恍神,还往前走着,几乎撞上了叶修的胸膛。

“有时我会以为我就是临安人了。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人,南来北往的,都是过客。他们有的已经死了,我却常常记不起,总觉得会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然后我就带他们来孤山喝酒。”

“他们……是你的刀手?”蓝河开口问道。他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随时可以扔出数百枚淬了毒的暗器;惯用的软剑也在腰间,即刻便可抽出。可站在叶修身旁,蓝河觉得自己无论准备了多少,也如同毫无防备一般。他觉得叶修根本不在意他的任何手段,哪怕道上的中间人从不出手,他也根本看不出叶修是否带了兵刃,可若此时要蓝河暴起发难,他觉得自己殊无胜算。——幸好,也并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

“有些是,有些不是。”叶修笑笑,“我也并不是天生就是中间人的。我也总会……有过几个朋友。”

“你会和你的刀手做朋友么?”蓝河问,一双手伸出了袖子,如柔荑如凝脂。

“不。”叶修看了一眼蓝河的那双手,正如梨园名伶所该有的那样柔若无骨,“当然不,若是做了朋友,可就不好谈价钱了。”

“那叶公子要什么价钱?”

“我向来是抽三成。”叶修懒懒地靠在了一棵树旁,“不过如今情势特殊,如果蓝老板愿意帮这个忙,我这回只抽两成。”

“其实叶公子抽多少都无所谓的,只是叶公子须知晓,我是蓝雨山庄的人。”蓝河认真地看向叶修。夕阳又往下沉了几分,天地间都渐渐寂静下来。

“我知道啊,要不是知道你是蓝雨山庄的一柄剑,我也不会找你。”叶修挑了挑眉,“如今世道虽还勉强算得太平,要找几个亡命之徒倒是不难。只是我这回要杀的人也算道上的,总得找点有经验的刀手。”

“所以叶公子要杀谁?”蓝河道,“蓝雨愿意同叶公子结个善缘,只是若是在下力不能及的,也只能说声惭愧了。”

“那人自然不是蓝老板对手——嘉世钱庄城南当铺的掌柜,崔立。”

蓝河一怔,叶修刚刚离开嘉世,这就要开始对老东家下手了?可偏偏崔立在嘉世恰恰是武功最不堪的,杀他算是什么道理?

“我们做中间人的,只管穿针引线保媒拉纤。”叶修看他神色,又不由笑道,“道上的规矩蓝老板不会不懂,你不需要知道到底是谁想让他死。”

“某本微贱,不敢擅专。”蓝河低眉,叶修直起了身,倒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好,你自去问问你家庄主便是。说起来倒也很久没和少天喝过酒了。”

“叶公子和我家副庄主也熟识?”

“倒也能算是朋友。”叶修说完,不肯再讲,往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蓝河有些不解,见他望着前方,问道:“叶公子?”

“蓝老板今年刚来临安?”

“是。”蓝河眼中仍满是疑惑,不知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前面便是断桥。到得冬日,临安最有名的景致便是‘断桥残雪’,蓝老板名字起的不好,还是不要往前去了。”

“我竟不知叶公子还信这些。”蓝河一愣,随即笑道,“蓝桥春雪也罢,断桥残雪也罢,不过是个名字。我辈刀头舐血之人,生死旦夕之间,若还要在意这些琐事,实在无趣。”

叶修看他模样,倒不是故作的洒脱,便也笑笑,虽还有几句话到得嘴边,想想又何必多说,便往前几步,与蓝河并肩行去。

天色竟是彻底暗了下来。

 

 

夜晚的蓝溪阁虽也算得上热闹,比起对门烟雨楼、旁边百花谷到底是差远了。蓝河一人踱回自家门口时,心里一动,又往前走了几步,过得两家食肆,才在明月楼前停下。

明月楼虽然名字还算好听,比起烟雨楼百花谷却实是个不入流的所在。烟雨楼那样的地方,想见花魁娘子一面都得先诗词酬唱几个月,而明月楼虽也有几样小戏做遮掩,但客人只要拿了足够的钱来,便自可去做个“入幕之宾”了。

正是华灯初上时,明月楼前大红灯笼亮堂着,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子——多还是书生打扮——往里走着。蓝河绕过这小楼,只看了一眼那门前拴马石,便往后院走去。

后院里亦是灯火通明。蓝河在那院子里绕了一圈,便有眼尖的婆子迎了过来。“这位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才走近两步,却认出他来,那婆子先是一惊,随即赔笑道,“这莫不是蓝老板?大晚上的怎么来我们明月楼了?”

“我来见见枫桦姑娘。”蓝河道,那婆子脸上笑意却是一僵:“这……枫、枫桦她没了呀。”

“你们连个牌位也没留?”蓝河皱起眉来。楼上灯火依旧,调笑依旧,甚至那屋子里床笫间发生的事和一两月前都没什么两样,可不久之前还在这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那个姑娘已经彻底没了踪迹。

“蓝老板您也知道,咱们做这迎来送往的生意,哪里沾得那些晦气?”早有伶俐的丫鬟把老鸨叫了过来,先前那婆子慌忙退开,却见那老鸨穿得花红柳绿,眼角斜斜一勾,“你蓝溪阁里难道有座灵堂?”

蓝河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只道:“她好歹也曾为你挣过不少银子,你这样待她,其他姑娘又作何想?”

“蓝老板莫不是兔死狐悲?”那老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绢,“我给她一口棺材好好葬了,已是仁至义尽。我谢蓝老板常常教我明月楼的姑娘们唱曲儿,可若蓝老板今晚就是来问枫桦的,恕我招待不周了。”

“说不上兔死狐悲,不过物伤其类罢了。”蓝河看着那老鸨,淡淡说道,“毕竟她从我这学了两折戏,还请月妈妈告诉我她葬在何处,也算全了这半段师徒缘分。”

“那就请蓝老板去问知府家大小姐吧,她抢了那棺材去,说要给枫桦找个清静的地方,不肯让我知道。”老鸨说完,转过身扭着腰风情万种地往前去了,留下蓝河有些莫名的地抚了抚自己衣袖:“知府家大小姐?”

却没人再管他,蓝河手捻过袖中暗器,不再逗留。

 

 

隔着一条曾经的御街,兴庆坊里多是达官贵人,不过到底是不如前朝做都城之时了。

宵禁之后,坊间行走的只剩打更的老人。

一个浅青色的影子绕过老更夫,并未刻意遮掩行迹的年轻人足尖在瓦片上轻点,径直往东北角的宅子奔去。

宣抚使既是武官,韩文清平日里的文书倒是不多。他向来睡得不算早,但习惯早早灭了灯,独坐床边。他府里人不多,一个管家并几个洒扫仆人也早早吹了灯。正是万籁俱静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便格外响了几分。

韩文清谛听片刻,确认那脚步声并不属于任何一个熟人,却是冲他而来,干脆直接开了门,站到院中。

须臾,那年轻人已站到院墙之上,看到院子里的韩文清,并无惊讶之色,倒随意地抱一抱拳,朗声说道:“嘉世孙翔,请教前辈了。”说罢,便掣出随身宝剑,纵身而下。

韩文清不动。

兔起鹘落间,孙翔的剑已直指韩文清面门。

韩文清抬手,掌间蕴满内劲,双手一合便把那剑拢在手中,再不得寸进。孙翔与他相持片刻,虽不曾落入下风,到底急躁了几分。略一犹豫,突然撒手,拼着自己也受了几分反噬的内劲,从怀中摸出一把暗器,分射韩文清身上各处大穴。

韩文清早扔了那剑,双脚用力一踏,跳上自家楼顶,而后果断一拳,携高处之势冲了过去。孙翔只得硬接,一时并不能用了全力,被这一拳撞得后退了三步。

“陶轩让你来的?”韩文清并不追击,倒开口问道。

“是我技不如人,与他人何干?”孙翔昂头道,再不多说,转身便走。

韩文清见他远走,口中提着的一口气方才呼出——刚才那一把暗器,到底有一枚刺入了他腰间。

他就地盘腿坐下,内功运转一个周天,确认那暗器上并无淬毒,方才将其拔出。握在手中,恰能在月华倾泻下看出,是一片薄薄的银质枫叶。——韩文清对这形状再熟悉不过,正是嘉世十年来标志性的“一叶之秋”。

从孙翔突然出现到离开也不过半盏茶时间,韩文清不再多想,携了那暗器便往外跃去。

管家才刚刚听见声音跑过来,就看着自己主人走了。他也不敢多问多说,连忙又关好了门,只当从未发生。

 

 

韩文清自是去找张新杰的。

霸图镖局的灯火还算通明,韩文清轻车熟路并未惊动任何人,直接到了张新杰的房门前。

屋子里早灭了灯,韩文清敲了敲门,同时传音入密:“新杰,是我。”

过得片刻,张新杰方才披衣起身,开了门再回头点灯,声音里半是疲倦半是犹疑,还带着些许恼意:“你怎么来了?”

韩文清知道他脾性,删繁就简将刚刚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手一摊,将那枚“一叶之秋”递到张新杰面前。

“不是有人替代,陶轩怎么可能放走叶秋?”张新杰拿过那枚小小枫叶,放在烛火上烧了烧,“只是这年轻人所作所为倒有些奇异,我也拿捏不准。”

“我也不懂,他来我这里暴露身份可有丝毫好处?”

“除了让我们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之外,并没有什么用。”张新杰随口道,接着便是一凛,“或许这便是他所求。”

“什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叶公子的。”张新杰说道,将那枫叶的刃口搭在桌上,随手一按便有三分入木,“过去几年里,叶公子与我分庭抗礼,陶轩想是早有不满,想要一家独大。”

“难道他觉得这年轻人能比叶秋厉害?”韩文清不解。

“绝对比叶公子好控制。”张新杰指尖从那叶片边缘划过,说完,抬眼看韩文清,“衣服脱了。”

“什么?”

“你可别说这枚一叶之秋是你从地上捡的。”张新杰一指弹了弹那暗器,边缘上一圈暗色,“这是你的血,给我看看你的伤。”

 

 

东方既白。

宋奇英觉得自己上一次在霸图镖局里看见自己的义父可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虽然他年纪并不很大,但也记得,从他能自己打完一套大漠拳法的时候,义父就从镖局里搬了出去。开始的两年还有些镖头时不时问几句总镖头如何想,后来整个霸图好像就都忘了他们还有个总镖头的事,什么都是张先生如何说张先生如何看。宋奇英对张新杰当然也并没有意见,他知道义父其实还是对镖局里的事情一清二楚的,因为张新杰总会让他去告诉韩文清,并无藏私,也好像只是代管镖局的账房先生。但韩文清也总是点头,从没有反对过张新杰的任何决定,有时甚至不愿意听。

后来宋奇英年纪大了点,知道些黑白两道的事,渐渐明白韩文清既然要做官,自然不能有江湖上的身份,也就不再疑惑。但他没想到在他已经想通了的很久之后,韩文清突然又出现在了霸图镖局,还是在张新杰的屋子里。

“你得选了。”张新杰对宋奇英说,丝毫不想解释这个清晨为何韩文清坐在他的床上,“山路水路,你得选一条走。——你是想走江湖,还是去当官?”

“我?”宋奇英瞪大了眼睛,“让我选?”

“你是我义子,也可以恩荫一个校尉,再慢慢做起来,朝堂上未必没有前途。跟着新杰,如果武功练得好能力压他人,自然也可能做霸图的总镖头。”韩文清低声道,“奇英,时间不多,你得尽快做出选择了。”

宋奇英仍是不懂,这两个人在这里,偏要他做什么选择?难道从此之后便不要他跑腿传消息了么?

“想想你自己更喜欢做什么吧。”张新杰难得地温和一笑,“至少,你还可以选。”

 

 

春风荡尽,不洗尘缘

 

蓝溪阁明面上的掌柜系舟,实是蓝河的副手,掌管余杭一带的庶务及消息。蓝溪阁建在勾栏瓦舍之中,对青楼妓馆的消息自然不会放过,即便是枫桦这样普普通通的姑娘也能有上百余字的行状。

蓝河回到自己屋里,点了灯,少顷便将那短短的记叙看完。其实他也大概清楚,枫桦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在明月楼的小戏班子里演的是小生,略有那么点心气。后来她想了些心思认识了蓝河,向他学了几句戏,身价抬起了几分,其后便也没什么往来了。她既是临安城里有了些名气的坤生,便有了结识知府陈家大小姐的机缘,几番来往之后两人动了真情,不料被嘉世崔立横插一脚,竟至于香消玉殒。

“崔立”这个名字有几分刺眼,正是叶修要请他去杀的那个人。

蓝河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也有个五六年了,虽然那日他去问枫桦之事是临时起意,可这两处都提到崔立,他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巧合。

“我要找机会去见一见陈大小姐。”蓝河拍开隔壁系舟的门,“找人盯一下,有合适的时机就告诉我。”

系舟点头应是。蓝河毕竟不可能去知府家里找这位大小姐。

 

 

三日后,金水门外,显宁寺。

陈玉默默看着自己点燃的三炷香,大殿里其他人早被家仆与侍女们驱赶离开。她身后忽然走过来一个人,也敬上了三炷香。她不无惊讶地转头看过去,是个清俊的青年,形容柔和。

他退后两步,恭谨一礼,陈玉尚未反应过来是否要高声呼喊,就听他直截了当地问道:“陈大小姐要杀崔立,是想为枫桦姑娘报仇吗?”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陈玉攥紧了手,随即意识到这并没有什么用,而自己也不该这么简单就暴露了试图买凶杀人的事实,慌忙闭嘴不说。

“在下无名之辈,不足挂齿。”蓝河看出她的紧张,笑了笑试图安抚,“只是如果可能,想要帮一帮陈大小姐。”

“你、你是个杀手?”陈玉反应过来,目光里添了两分害怕三分好奇,“叶公子告诉你的?”

“算是吧。”蓝河点点头,“不过不是叶公子告诉我的,他们那行是不会让两边见面的。我……只是恰好也认识枫桦姑娘,想来祭奠一下,碰巧得知陈大小姐在这里,便来一见。”

“碰巧?”陈玉微微皱眉,显然也是并不完全相信他这番说辞,但也知道没必要细究,“你找我有什么事?”

 

 

叶修站在一棵香樟树下。                       

古老的寺庙总会有许多同样甚至更加古老的树木,长得遮天蔽日,足够挡住大殿门口往外张望的目光。

叶修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嘴里叼着自制的烟叶卷,并不点燃,靠在粗大的树干上,背后那两人说的话断断续续传进他耳朵里。

陈玉迟疑着,向陌生青年吐露自己对枫桦隐秘而炽烈的爱意。同为女子并不是她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她想到可以为枫桦安排一个贴身丫鬟的位置,然而明月楼的老鸨要千两白银作为她赎身之资。陈玉虽在官宦之家,却囿于闺阁之中,想尽办法攒了许久,甚至变卖自己的簪钗,加上枫桦偷偷给她的私房,才攒到七百两时,枫桦却突遭不幸。

蓝河听她诉说,偶尔附和两声,那姑娘就哽咽起来,断断续续花了一刻钟才把这并不复杂的故事讲完。

“我会帮你的。”蓝河柔声道,叶修若不仔细都听不清他的声音,“姑娘你很不必做这买凶杀人的事,回家吧,我必会为枫桦姑娘讨回公道。”

“可……”

“黑道上的事,沾了便不容易脱身。姑娘本不是这条道上的人,别再见叶公子了,就当……就当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几人愿意去‘行侠仗义’罢。”

蓝河说完,送了陈玉几步,待她出了寺庙的门回到她家仆和侍女们中间,蓝河才转到那棵香樟树后,低头见礼:“叶公子。”

叶修几乎笑了出来,手里烟卷一收,看着蓝河道:“蓝老板搅了我的生意,倒敢来见我?”

“我听到这里有人,本来没想到是叶公子,却闻到了烟叶的味道。我想叶公子既然没有出手阻拦,便是默许了这件事;而若叶公子介意,我自当赔罪。”蓝河道,又是一揖。

“这么说,倒是你怎么都对了?”叶修甩了甩袖子,“我自然并不想碍着蓝大侠去行侠仗义,可蓝大侠这是要断我的生路,摔我的饭碗,我该怎么办呢?”

蓝河自然听得出叶修声音中的冷意,还带着并不算太明显的一点杀气。临安城里叶公子,在蓝溪阁的消息里并没有亲自出手的记录,可他身为中间人十年来活得如此安然,自是不能小觑。尽管他藏于香樟树后并没有敛住呼吸,可蓝河清楚,自己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蓝某身为蓝雨山庄之人,本不应受君所邀。只当是路见不平,若我家庄主追究,也不过是我一时气盛。”蓝河道,“我想……叶公子也不会在意这二百两银子的吧?”

叶修重重叹口气:“你既这样说了,我又不能杀了你,只好随你了。可惜那二百一十两银子,我还真是在意了,毕竟我离开嘉世时,身上可没有一分钱,如今看来只好继续为老板娘劈柴火洗盘子了。”

“我……”蓝河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语塞,想说我还算有点钱又觉得叶修难道还真要他的钱么,便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叶修看他模样,不由笑道:“倒不必你接济,不过……下回,你不可再如此了。”

“下回?”蓝河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自己是蓝雨山庄的刺客,并不能接他的单子,哪里还来下回?

叶修伸手在怀中摸了摸,在装满烟叶的香囊里找出块玉佩,扔给蓝河。

蓝河接过,手感微凉。但这玉佩他确实见过,更熟悉那上面刻着的颇为粗糙的四个字,夜雨声烦。

“你……”

“黄少天让你听我的,明白了吗。”叶修说道,看着蓝河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居然有几分愉悦,“你害我少赚了一笔银子,所以下回你不但得听我的,还拿不到七成工钱了知道吗?”

“……蓝河,听命便是。”

蓝河说完,便要离开,却又被叶修伸手拦住:“你当真要去行侠仗义的话,要不要听听崔立该怎么杀?”

叶修话说出口,看到蓝河投来的半是欣喜半是讶异的眼神,心里居然有了几分不知多少年都没感受过的惴惴。他是有杀崔立的主意,但既然是中间人,这主意只该给自己的刀手,否则岂不是很亏?但那久违了的“行侠仗义”四字,居然令他有了几分可以说是心动的微妙感受。江湖上的人,纵然已在黑白之间模糊了色彩,又岂能把曾经有过的梦想彻底忘怀。

“崔立此人,缺点很明显。”叶修看着蓝河,慢慢说了起来。

 

 

春风荡尽,不嘲风月

 

六月初九,鹿角解,蜩始鸣。

烟雨楼的姑娘们早换了最轻薄的衣裳,靠在高高的露台边。最妩媚的那一个从丫鬟手里抢了团扇过来,自己扇起扇子,薄纱的袖子滑到手肘下,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腻得很。”楚云秀瞥了丫鬟拿来的乳酪樱桃一眼,挥挥手让她走开,瞥了一眼外面,忽然看见对面的勾栏里演着的傀儡戏停了下来,几个杂役将那勾栏重新打扫了一番。

“那边闹什么呢?”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是蓝溪阁有新戏,搭了台子在外面唱呢。”另一个丫鬟端着盆冰水湃过的荔枝匆匆忙忙凑上来。

“蓝桥春雪?什么戏啊?”楚云秀有些好奇,拈起丫鬟剥好的荔枝咬了一口。如今戏班子多是在戏楼里,蓝桥春雪这样的名角更是自矜身份,他却忽然在这棚子里演了一出新戏,倒是少见。

“是《救风尘》。”丫鬟答道。

“哟,‘虚脾瞒俏倬,风月救风尘’。”楚云秀笑了笑,忽然起身,“走,换身衣裳,看热闹去。”

“在咱们楼上看不是刚好吗?那下面人挤人的……”

“你不懂,这闲汉泼皮摩肩接踵的,才是这条巷子的本来模样啊。”楚云秀又拈了一颗荔枝,“能在这楼上看风景的,都不是我们这样陷身其中的人。”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乃前朝曲圣所作,蓝桥春雪自然扮的是正旦赵盼儿。一出戏从头唱起,到第四折时已是黄昏。瓦舍旁早聚了数百上千人,不是有钱有身份的都挤不到前头。

“——面糊盆再休说死生交,风月所别寻莺燕侣。”

戏台上赵盼儿最后一句念完,下面已是欢声雷动。蓝河甩个水袖,身姿袅袅娜娜,竟比寻常女子还要妖娆几分。

“蓝老板唱得真好。”忽而有人纵身跃上戏台,站到蓝河面前,笑道,“不知蓝老板晚上可有安排?我家老爷想请蓝老板去唱个堂会。”

蓝河并不说话,旁边系舟早迎了上来:“蓝桥他今日已经唱了一下午,怕是嗓子不大好,伺候不了贵人……”

“这怕什么?我们嘉世自有最好的茶给蓝老板奉上。”来人眉毛一挑,“可别说蓝老板不唱堂会,前几日的事临安城里谁不知晓?”

台下早有几个混混无赖发出了刺耳的笑声,蓝河扯了扯系舟的袖子,赵盼儿风情万种的面容浅浅一笑,低声道:“我去见见尊主人便是。”

“蓝桥!”系舟怒道,“你疯了吗!”

蓝河却朝他行了个万福礼,眼角挑起几分妩媚之色:“兄长不必多虑,蓝桥去去便来。”言罢,便坐到那早已备好的小轿中。

旁边等着看热闹的人见并不会再起什么争执,便四散开来,一时还走不开的便互相说起前月蓝桥春雪与宣抚使家堂会的事了,时不时便发出点鄙陋的笑声。

 

“他这赵盼儿,倒真是绝色。”

烟雨楼二楼此时也仅有一桌客人,还没到姑娘们出来的时间,也没什么人招呼他们,叶修与张新杰便自己斟着茶。

“怎么,张先生又想品评一番?”叶修哂道,“这回不说什么该唱谁没唱谁,好笑不好笑了?”

“叶公子好像很在意这蓝桥春雪。”他们两人所坐的位置,刚好可以从窗间看到对面勾栏,却又不会被下面的人群注意到。

“张先生不比我在意么?”叶修懒洋洋地靠在窗边,又摸出了几根烟叶,放在鼻子前嗅了几下。

“我不过是看他唱的戏,不比叶公子,看的是他的人。”张新杰看着浅绿的茶汤,“若说我懂他的戏,称得上半个‘知音’的话,叶公子想来是能做他的‘知己’的。”

“俗世浮尘,知音已是难得,何况知己?张先生这话说的,我却不信了。”叶修笑得有几分促狭,“我以为你来看他是因为那个传言,没想到张先生竟然自诩是他的知音?老韩他知道么?”

“蓝桥春雪与韩宣抚使并无更多瓜葛,我想叶公子不可能会以为我认不清这一点吧?”张新杰笑了笑。

“没意思。”叶修摇了摇头,“连对老韩的事都能这么镇定,张先生是不是永远都会这样成竹在胸?我倒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进退失据的样子啊。”

“不敢。”张新杰看着楼下散去的人群,“人都走了,叶公子不去看看吗?”

“又不是我的生意,我去做什么?”叶修朝着张新杰一挑眉,“我还没告诉张先生吧?我的好刀手自己去见了主顾一眼,然后决定不要钱,自己替她伸张正义了。所以说,我就是来看热闹听戏的,张先生不要想多了。”

“什么?”张新杰面露一丝惊讶,随即笑道,“也对,不然怎么叫‘风月救风尘’呢?”

 

 

嘉世客栈。

虽说嘉世的生意大头是钱庄,其实后面几条街上的客栈、当铺、米行等等都是陶轩的产业,几乎小半个坊市都以“嘉世”为名,而临安城里其他地方明里暗里归属于他的就更多了。

蓝河跪坐在屋子中间,微微低了头。他洗掉了脸上粉墨,卸去了身上戏服,却还是作女儿打扮。金钗玉佩,翠袖红衫,脸上胭脂淡扫,依稀还是个绝色佳人。

这屋子里没有任何声息,蓝河听得到外面更漏滴尽,又是一天的宵禁开始了。

他屏气凝神,闭着眼,听到楼下小二合上门板声、柜台上掌柜拨打算盘声、厨房里厨子偷偷喝酒声,更重要的,是楼梯上往这间屋子走来的男人脚步声。

蓝河的右手放在腰间,左手按在右手手背上。他微微弓起的身体紧绷着,然后听见房门被拉开。

仿佛被微微惊吓到,蓝河抬了眼,就见面前的中年男人合上了背后的门,笑道:“美人久等了。”

“岂敢。”蓝河细声道,宛如一个温婉女子。他动了动腿,作势要起来,崔立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要扶。蓝河左手伸出按在崔立手上,右手骤然拔出衣下藏着的软剑。

“你——”

一剑封喉。

崔立半声怒吼被切断,蓝河方才直起身。看了看手里的软剑,他一把拽起崔立的头,沿着脖颈细细切了一圈,把个头颅割了下来。

蓝河身上溅满了血,他撩起自己裙裾擦了擦软剑,依样收回去,然后解下罗裙包好首级,接着推开了窗,左右看看无人,跃了出去。

 

 

“宵禁了,张先生想来也要和我一同留宿于此了。”叶修站在烟雨楼上,并未完全暗下的天光照在他背后,落下一地阴影。

“楚娘子不会介意的。”张新杰说着,和叶修一起往楼外望去。

坊门已经下锁,一顶小轿险险赶上,轿夫慌慌张张地往这边走着,竟一下撞倒了一个青年。

烟雨楼足够高,叶修和张新杰能看到那青年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旁边渐渐聚起几个看热闹的人——都不是本坊的居民,往这青楼妓馆里来的居多。然后轿夫和青年争执了几句,轿子里坐着的人终于掀开轿帘,走了出来,丢下一块碎银。

“是他?”张新杰一怔,那人穿着赵盼儿的戏服,身段袅娜,依稀便是一个时辰前被抬走的蓝桥春雪。那青年拿了钱便走,蓝桥春雪重回了轿子上,两个轿夫跟周围人解释了几句什么,总算人群散开,把他送回了蓝溪阁。

“原来如此……那日也是如此。”张新杰盯着那轿子又看了几眼,总算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这人比蓝老板更削瘦些,恐怕真是个女子吧?”

“崔立并不难杀,他并无武功在身,在嘉世地位超群靠的是他跟陶轩够久,也打得一手好算盘,做得一手好账。难的是怎样从嘉世脱身。崔立在嘉世的院子离陶轩不远,周围几大高手都在,杀了他只要有一点声音,就不可能从容出来。何况嘉世与官府关系匪浅,只要官府挂个通缉,纵然脱身也后患无穷。”叶修淡淡道,“我那天就这么跟他说了一次,看来他想了不错的主意。”

“崔立怎会如此大胆?”张新杰皱眉,“他能活到今日,不可能对近身之人不仔细。何况嘉世不可能不知道蓝溪阁做的是什么生意。”

“那大概还要谢谢韩宣抚使。”叶修笑了出来,脸上微显促狭,“坊间如今都说那日蓝桥春雪被韩宣抚使折腾去了半条命,他自然以为蓝桥春雪真的是个戏子——倒也不算错,他可不就是吗。”

“是了,他就算知道蓝溪阁的背景是蓝雨山庄,却不知道蓝桥春雪是临安蓝溪阁的核心人物,所以无所顾忌。蓝老板过去之后又劝得崔立假装送他回来,实则留在那里伺机刺杀……”张新杰说着,忽然不语。

“你猜到了?”叶修看他样子,更笑得畅快了几分,“小蓝他之所以能有这么个机会,是搬出了韩宣抚使,让崔立相信小蓝虽然愿与他搭上线却不敢得罪韩宣抚使,所以明面上送了人回来,也就是他自己帮小蓝做了个证。”

“倒是天衣无缝。”张新杰叹口气,“想来蓝老板此时已经得手了。”

“得不得手都没有什么关系,我邀张先生来此,不过是来饮酒……饮茶作乐的而已。”叶修回过头招呼了几个姑娘过来倒茶,“若他得手,自是一把好刀,张先生那个大生意便有着落。如若是折了,心痛的也是蓝雨山庄,最好他们直接跟嘉世对上,你我也不吃亏。”

“叶公子好计谋,张某自愧不如。”张新杰淡淡道,“不过,叶公子对蓝老板,当真毫不挂心?”

“张先生仿佛对我有所误解。”两个姑娘走过来倒茶,叶修就着其中一个的手喝了一口,还不忘念上一句前朝旧词,笑吟吟看着那姑娘,“我不过一介白衣,‘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

“奴家可不敢笑公子。”那姑娘掩口笑道。以烟雨楼的能耐,自是知道这两位都是临安城道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使只是来倒茶的姑娘,也是熟读了诗词的。

“叶公子,你我相识也有七载,素来却并无深交,你就不愿再问问自己,今日为何要邀我前来?”张新杰站起来,朝叶修一拱手,“时候不早,张某先行告退了。”

说罢,张新杰便走到柜台旁正百无聊赖地翻着账本顺便不时往他们这儿望着的楚云秀面前:“楚娘子,烦请帮我找个清静点的房间,离他远点就行。”

“张先生还是这么见外,还没谢谢你上次告诉我那家馄饨摊子呢,确实好吃。”楚云秀歪着头,叫过旁边一个小丫鬟,“去,带张先生到楼上找个安静地方。——是记你账上还是他?”

“我的算我的,他的你自找他去。”

 

 

张新杰一贯早起,他再下来时整座烟雨楼都还在睡梦中,然而叶修还像他上去时那样坐在那张窗前的桌边。再没有姑娘陪他,他就坐在那里,一壶茶也不知添了多少次水,烟叶的味道几乎弥漫了整个大厅。

张新杰本想径直离开,想了想又重坐到他旁边。叶修抬头看他一眼:“张先生睡得可好?”

“蓝老板还没回来?”张新杰并不答话。烟雨楼这扇窗望出去,刚好可将蓝溪阁尽收眼底。

“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专门等着看他,不过是没钱住楚娘子的房而已。”叶修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坊市门开了?走走走,一同走。”

张新杰深深看他一眼,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

两人越过烟雨楼值夜的小厮,径自卸了门板,往坊外走去。坊门刚开没多久,叶修与张新杰出去时,便有一队兵士奔过来,直冲蓝溪阁。

“走吧,几百人都见到蓝桥春雪在宵禁前回来了,不缺你我替他作证。”叶修压低了声音,“那单生意,可以开始筹谋了。”

 

 

春风荡尽,不醉流霞

 

 

整个六月,临安城江湖上最引人热议的事并非嘉世钱庄死了个崔立,而是霸图镖局有了新的总镖头,才十七岁。

宋奇英接掌霸图镖局的阵势很大,尽管前任总镖头并未出现,霸图武功最高的几位却都到场了,做得像个比武大会一样,底下镖头趟子手但有不服尽可上台挑战。宋奇英连战六场,无一败绩,其中一个几乎与他打成平手的趟子手叫做秦牧云的,在宋奇英接任总镖头后立刻被升为镖头。

张新杰也把面子做足了,他所代管的各类事务都交接给了宋奇英,一副安然隐退的样子。尽管江湖上始终还是有流言,说宋奇英不过是张新杰推出来的傀儡,只不过张新杰不想得那夺人家业的恶名,方才以韩文清义子宋奇英顶在了前面。

霸图镖局为贺新总镖头上任,摆了三日流水席,还请了临安城里最有名的几个戏班来唱了三天的戏,压轴的便是蓝溪阁。

蓝桥春雪在前些日子崔立被杀时让官府找去问了话,虽然很快就放回来,终究是受了惊,已是好几日不曾登台。传闻霸图镖局出了几倍的价,才让他来串了一出《游园》。

不过一折唱罢,蓝桥春雪便被张先生叫到了他房中。

“我也曾唱过几句曲子。”张新杰亲自泡了茶,送到他面前,“只是天分不够,只好另寻出路。”

“张先生客气了。”蓝河仍是身着女装,便道了个万福方才坐下,“我自幼学戏,也不过唱得几曲罢了。”

“我当初机缘巧合,曾唱过一回《山门》,有幸因此结识了一位知己。”张新杰笑道,“‘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过,我唱得最多的,还是《单刀会》。”

蓝河捏着茶杯的手便是一紧,笑道:“张先生有何吩咐?”——他学的从来是旦角,并不曾唱过鲁智深,但几月前他受自家庄主之命,和江南道宣抚使达成的交易里,便是以这一曲《山门》为暗语,张新杰与韩文清的关系他也并非一无所知,自然是意识到这是要他有所为了。

“我要你……无论韩宣抚使此前让你去杀谁、计划准备如何,全部作罢。”张新杰肃然道。

“什么?”蓝河皱眉,虽说有暗语,但仅此就要推翻此前计划,未免唐突。

“张先生给你唱了那句曲,我这里有个表记,蓝老板还在犹豫吗?”屏风后面,叶修忽然转出,手里还拿着那块“夜雨声烦”的玉佩,“不论老韩让你杀谁,停下一切计划。”

“两位是在要挟我?”蓝河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

“韩宣抚使的计谋风格我最清楚,在他的计划里,你十死无生。”张新杰淡淡道,“只是有人想为你,谋上一线生机。”

蓝河一怔,视线落到叶修身上。

叶修看见他投过来的目光,三分意外三分犹疑三分若有似无的欢喜,还有一分却是他却看不懂的情愫。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蓝河可能真的不会成为一个好的刀手,一个好刀手不该有这么复杂的眼神。叶修开口想说点什么,又莫名觉得旁边有个张新杰真是麻烦极了,只得道:“说说老韩的计划吧。”

“韩宣抚使只说他会请目标去他府上吃饭,让我伺机刺杀。”蓝河认命地坐在圈椅上,“就是这样,他没跟我说他要杀谁,只是让我常去他府上,做出熟识的样子来——坊间传言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倒并不是他刻意散布的。”

“他若肯去散布点什么,倒也还有救。”张新杰面色一冷,颇为不快,“呵,在他府里动手……你逃不掉,他也一样。”

“行了,别听韩宣抚使的就好。”叶修走到蓝河身前,忽然伸手,抽去蓝河头上一根珠钗——他方才唱的是《游园》,打扮成十六七岁的少女,头上装饰并不很多,惟有这根珠钗颇为夺目。

“叶公子?”蓝河不解。

“……去把衣服换了吧。”叶修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只得掩饰道,“同我再去西湖边上走一走。”

“蓝老板,记住,不要在宣抚使司里动手。”张新杰又强调了一遍,然后再看叶修一眼便径自出了门,“我再去看看奇英,你们自便。”

叶修也不当自己外人,径自去院里水井打了桶水给蓝河。蓝河卸妆倒快,他唱杜丽娘没画油彩,只是寻常脂粉,洗了便是。簪钗去掉重梳发髻,也没费什么事,叶修就蹲在一旁,看他从绝色少女又换成俊朗青年。

“走吧。”蓝河也不扭捏,去屏风后换了衣裳就站到叶修面前。

“等等,别动。”叶修直起身,笑了笑,伸出右手轻轻摘下了他左耳的耳坠。叶修指尖轻抵上他耳垂,修长的指尖划过耳廓,蓝河的脸忽然就有些烧了起来。

“我自己来。”蓝河慌忙把另一边的耳坠拿了下来,一时也没地方放,扔在了桌上,匆匆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凉风阵阵,叶修跟出去,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拈着那个小小的珍珠耳坠。

霸图镖局离西湖不太远,走到湖边的时候叶修刚把那耳坠扔进自己随身那个装满了烟叶的香囊里。

蓝河走到前面,并没注意到叶修的动作,看了看旁边栽得整整齐齐的柳树,忽然一笑,低声哼起了古老的曲子词:“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池边柳,这人折来那人攀……”

“你在唱什么?”叶修跟了上来,“我不是张新杰,其实听不懂曲子的。”

“没什么,随口唱唱而已。”蓝河笑笑,“我自小在班子里,跟着师父混迹于瓦舍之中,若非得了蓝雨的际遇,也就是个普通的戏子,怕是无缘与叶公子相识的。”

“我以前也有在勾栏中的刀手,不会武功的那种。买凶杀人和行侠仗义不一样的,从前乱世的时候,可能一碗饭就够买一个人的命了。”叶修说,“也就是现在,官府能有所为了,杀人的风险大了,才会有所谓的中间人。有动机的不动手,动手的一击得手立刻离开,两边都彼此不认识无法供述,都安全了几分。”

“我是蓝雨的人。”蓝河说,叶修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听他说过几回了,“纵是弃子,九死无悔。”

“你好歹也掌着这余杭一带,谁会乐意这么轻易把你当弃子?”叶修几乎笑了出来,“喻文州能放心让你跟韩文清的计划,是因为他知道张新杰不可能让韩文清由着性子来。你仔细想想,喻文州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蓝河顿住,少顷方道:“便是如此,我也不会做你的刀手。”

“蓝老板,你怎么还是在想什么刀手不刀手的啊。”叶修无奈道,“你看,我和黄少天是朋友,和喻文州也很熟,张新杰呢也跟你对上了暗语,你我现在是一伙的。我来安排,你只需出手,不必借着你蓝溪阁的身份,只要顺利脱身,保你日后仍是蓝溪阁的蓝桥春雪。”

“你为何要帮我呢?”蓝河抬头,看着叶修,“我想张先生与韩宣抚使所求本是相同之事,以韩宣抚使所谋,我凭自己本事也并非十死无生,纵是失手被擒也查不到叶公子身上,叶公子如此作为,反倒陷身其中。”

“因为张新杰许诺给我千两黄金,而我现在一文不名,很需要那笔钱。”叶修看着蓝河,正色道,“张新杰有钱,他想要的是他和韩文清都不沾手这件事,让韩文清继续青云直上。而我拿钱办事,岂不两全?”

“那你从前的刀手,当真一个都没有了?”蓝河又问。“一叶之秋”好歹是叱咤黑道这么多年的人物,不可能离开嘉世就真的谁都不认识了。

“我有个妹子,一手弓弩极好。但她既是刀手,从前的案底太多,嘉世一旦要翻脸,交出证据和朝廷勾结起来,那天下之大,便难以容身了。”叶修淡淡道,“何况陶轩当年葬了她兄长,也算有恩,还没到可以走的时候啊。”

“其实你们的事,我并不能想得太清楚。”蓝河低头,挂起的笑容里带上些许疲惫之色,“喻庄主也好,张先生也好,您叶公子更是如此,你们的每一个决定,杀人也好救人也罢,都总要包含太多意思。我这样的人,看不明白,也无须明白。想来,能为叶公子帮上忙的,也就是做个所谓‘刀手’吧。”

蓝河伸手扯下旁边的柳树一片叶子。

柳叶如刀。

叶修一怔,没想到他转念间就这么答应了,反倒有些无措。比起扮起女儿时的绝色无双,蓝河男装的模样要普通很多,只能算是个长相俊秀的青年人,放到御街的人群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蓝河见他不说话,笑道:“天色将晚,蓝某告辞。”

“等等!”叶修伸手拦住他,道,“你……你那些行头,可还在霸图镖局里。”

“系舟会拿回去的。”蓝河笑笑,作了个揖,“叶公子若无他事,蓝某就回去了。若有什么事要蓝某做,叶公子只要送个信来蓝溪阁就好。”

叶修点点头,收回手时不经意地碰上了蓝河的手——果然很软啊,叶修想,指腹忍不住又按了按,几乎想要抓在手里揉上一揉。

蓝河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那点挂出来的笑意也蓦地消失。叶修张口要解释点什么,蓝河已是转身疾走。叶修看了看自己那指腹,苦笑一下自嘲道:“你这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蓝河一下走出几丈远,刚刚放慢脚步,就听旁边官道上一辆马车朝着霸图镖局飞奔而去,拉车的四匹竟是一水儿的大宛马,而那赶车人居然丝毫不爱惜,挥着鞭子驱赶,马车后滴落下浅浅几道淡红的水痕。

 

 

春风荡尽,不诉愁肠

 

张新杰捧着杯明前龙井,站在庭院里看着前来道贺的客人络绎不绝。认识他的人不少,但都很有眼色地去同宋奇英见礼了,张新杰只同熟识的人招呼了几句。门口忽然喧哗起来,张新杰抬头看去,见四周宾客都是不明所以地往外拥去,然后就冒出几声惊呼,便也绕过门前影壁往外看去。

宋奇英也跟了上去,宾客纷纷让出路给他二人,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四匹马都哀鸣着几乎瘫倒。而马车上的人见到张新杰,拱了拱手,也不说话,就从车里往外搬箱子。

车上两名汉子抬出足足十二个一般大小的紫檀木箱子,虽都不过尺许长,但每个都沉甸甸的。霸图的几个趟子手看了看张新杰,见他不动声色,便也只握刀在旁。

箱子都搬了下来,两人朝张新杰抱拳:“漕帮唐帮主差我二人向张先生问好。”说罢,打开一个箱子,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纹银。

旁人露出疑惑之色,那俩漕帮汉子则继续去开其他的箱子。十二个箱子依次打开,并无区别,一色的官银。开到第三个箱子的时候,已经有人发出惊呼之声,十二个箱子开完,莫不都是一脸惊疑之色。

“一箱三千两纹银,十二箱共计三万六千两。”赶车的汉子说道,“不知张先生可愿移步江宁,为我漕帮筹划。”

“区区三万六千两纹银,你当我霸图无人?”宋奇英冷笑道。

“这些白银是给宋总镖头的,而张先生想要多少,自然可以与我唐帮主再谈。”那汉子朝宋奇英拱了拱手,“自然不会比这里的少。”

“你!”宋奇英一时气急,忍不住看向张新杰,只见张新杰笑了笑:“不必多说了,你们回去吧。临安很好,我年纪大了,不想挪动。”

说完,张新杰又喊来旁边的镖头:“白镖头,你去后院马厩带四匹马来,让漕帮的兄弟把东西带回去。不过我霸图镖局比不上漕帮富甲一方,要是拉不动这车,还请见谅了。”

宋奇英见他说完,便回了自家院子里,张新杰跟上,只留了白言飞指挥两名趟子手当真去后院牵马。还有几个看不够热闹的继续呆着,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变数。

“你当真不想走?”楚云秀不知何时从人群里走到张新杰面前,笑了笑,“长安还有信来,问我你可有去意。”

“卿本知我,何必多问。”张新杰正色道,楚云秀柳眉一挑:“好吧,不过是同你说句话。——小宋快要加冠了吧,要不要姐姐给你找几个好姑娘?”

宋奇英不免有些窘迫,张新杰却朝楚云秀笑笑,不肯替他解围了。

宋奇英道了句失陪便往外走,楚云秀拉着张新杰往后面无人的院子里走去。荼蘼已谢,花事未了,几树紫薇盛放。

“我平白多问你一句,长安毕竟是你师门故里,你当真不回去看一眼?”楚云秀斜靠在栏杆边,手上蔻丹艳艳,抚过栏杆外几朵蔷薇,“你刚来临安的时候,小宋才多大啊。”

张新杰仔细去想时,宋奇英如今未及加冠,也就比他小个七八岁,但他是看着宋奇英长大的。看他从垂髫幼子长成如今的俊朗少年,倒真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老了一样。

“我来时,比奇英如今还大点,早不是不懂事的年纪。”张新杰微微笑道,“长安故人问我,无非是未断愁肠,不尽杯酒。秋宵落雁难归,醒来空弦不抚。”

“听不懂。”楚云秀指尖敲敲栏杆,扬眉瞪着他,做出点气恼的样子来。

“不过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张新杰脸上笑容不改,“乡音已改,儿童不识。与其到时候问姓惊初见,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

“好罢。”楚云秀站直了身,捶了捶腰,脸上神色重归慵懒,“张先生所说,楚云秀并不很懂。只知天涯路远,就此别过,祝张先生……得偿所愿。”

“云秀,你?”

“临安这个地方很好,却不是我久居之所。”楚云秀转身,衣袂飘然,暗香隐隐。

“山长水阔,恕不远送。”张新杰低头一揖。

“韩总镖头今天不来么?”楚云秀忽然又问道。

“霸图镖局总镖头姓宋。”张新杰答道。

“并无外人,张先生何必如此滴水不漏?”楚云秀话音刚落,忽而笑道,“是了,我便是外人。”说罢,整了整肩臂处的披帛,再不回头。

张新杰并未反驳,却也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声。他十八岁离开师门闯荡江湖,一年后遇到韩文清留在霸图,江湖上的朋友其实并不很多,楚云秀算是一个。他和她在苏州相识,也曾把臂同游观花斗酒。后来她把烟雨楼开遍了江南,张新杰与她虽再少有私下交往,霸图镖局和烟雨楼却少不了合作,倒也算是熟识。

“吾所谓同年友,当其盛时,连辔举镳,互绝九衢,若屏风然。”张新杰默念。

 

 

“热闹看完了,走吧走吧。”见那几个漕帮汉子悻悻而归,叶修拍拍蓝河。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蓝河和他一起混在人群中。他本是想直接回蓝溪阁的,却在看到那几匹大宛马时听了叶修的建议又来霸图看看情况。

“年初漕帮有个年轻人架空了林敬言上位,传说林敬言将要投身霸图,我本以为他们是来示威的。”叶修笑笑,同蓝河解释,“没想到他们竟然想收买张新杰,真是……不知该说他们聪明好,还是该说他们太天真。”

“叶公子为何这么说?”蓝河好奇道,“我只知张先生原是终南山上的人,本来也以为他是想掌控霸图,可如今见他似乎也无意于此?漕帮又要他去做什么?”

“终南一脉,讲究的本是天人合一,近乎修道,兼以医术。我第一次听说他,也是因为传闻中忽然出现一个年轻的神医。”叶修和蓝河一道往外走着,低声与他讲这江湖掌故,“譬如京中叶离郡主那胎里带来的虚症,从前请了多少神医也治不了,在他手中却几服药便治好了。孰料这样一个神医,却不知为何得罪了丐帮,被追杀到琅琊一带,没了声息,再就是几年后突然出现在临安城的霸图镖局了。”

倒也不算难猜,无非是当时在那的韩文清救了张新杰。张新杰却不止会医术,他胸中自有城府,格局不小,很快就执掌了霸图镖局,也从此扎进了那时嘉世一家独大、别人难以渗入的临安城。

“漕帮现在全是年轻人,能打,然而江湖上的事又岂是全靠打的?”叶修又说,蓝河张了张口,却没能把反驳说出口。他自然是知道的,纵然他也曾梦想凭手中长剑行侠江湖,却到底也只能随世浮沉。

“所以他们也还算聪明,知道一个如张新杰一般的人能教他们怎么做,怎样继续把漕帮的生意做下去,怎样和倭寇、和官府、和黑白两道的江湖人打交道。”叶修笑笑,“但他们又太天真,张新杰若是能被收买走,如今也早就不在临安、不在霸图了。”

蓝河想了想,道:“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是,既然可以,还是要尽己所能。”叶修淡淡道,“若我易地而处,纵是天命,也要同它争上一争。”

蓝河侧过脸来又看了叶修一眼。他仍然是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刚刚说出了要与天争命这样狂傲的话语。蓝河心里忽地便是一动。

叶修说的当然是真话,他看得出来。十几年来蓝河在绮陌勾栏中演绎了万千情态,虚虚幻幻假假真真,瞒得过别人却不能瞒了自己。身在泥潭,总要守得灵台一点清明,否则……否则早已陷入其中,又哪里能等到如今可以仗剑破局的一天?

但这样一个人,固然曾是临安城里黑道上有名的人物,平素却看不出有怎样的武功,如今更是藏身酒肆之中,若不是这么一句“与天争命”,蓝河竟也很难想起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至于有多可怕,蓝河也不清楚——毕竟他也没见过叶修出手。

“在想什么?”叶修见他模样,轻笑了一声,“蓝老板看上我了?”

蓝河低了低头,没说话,没挽起的几缕发丝被晚风吹着飘在耳边,叶修又忍不住伸出手去给他拢住。蓝河侧过脸,低声道:“叶公子与天争命,可曾胜过么?纵是胜过,又安知……这胜负又是不是命呢?”

“天意如何,谁又知晓?”叶修笑道,伸过去的手拍了拍他的肩,“我之过往,固有难挽狂澜之事,亦有快意洒脱之时,至于胜负天命,何必多想?于今,不过愿蓝老板平安顺遂而已。”

蓝河抬眼看他,叶修笑意未曾敛去,倒更盛了几分。

“天快黑了。”蓝河说,往蓝溪阁的方向望了望。

“我送你回去。”

 

 

 

春风荡尽,不恕轻狂

 

走到坊市门口,蓝河就觉得有几分不对。

往常到得黄昏,这街市上就该摩肩接踵,从世家公子到贩夫走卒,涌入那些满是温香暖玉的所在。

然而这太安静了。

几树高柳蝉声乱乱,此外再无人声。蓝河的手探入自己腰间想要握住剑柄,却被旁边叶修揽住了肩臂,几乎直拥入怀。

“叶公子?”蓝河脸上一热,就听叶修在他耳边道:“见机行事。”

湿热的气息染在蓝河耳边,他身子都忍不住一颤。微微一点头,蓝河随着叶修往里走。

蓝溪阁被几队官兵团团围住,旁边几栋楼上有大胆的姑娘悄悄探出头来,还有个别来得早的男人。为首的听到声音转过身来,见到叶修蓝河二人,挑挑眉:“哟……这莫不是临安城里传说中的叶公子?叶公子何时换了口味,看上这戏子了?”

“我道是谁,刘通判近来很是快意啊。”见是刘皓,叶修笑道。刘皓算是嘉世钱庄的人,却做了个六品通判,在知府衙门中还颇受看重。叶修揽着蓝河的手松开来,摸出自己随身带的烟草,拈了一根放进嘴里嚼了嚼。蓝河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自是比不上叶公子,没想到叶公子离开嘉世没多久,就与宣抚使大人抢起人来,倒是比当年还硬气几分。不知叶公子如今手下有没有得用的人,要不要刘某派几个衙役捕头帮衬帮衬?”刘皓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认出了蓝河却并不正眼看他,下巴朝他斜斜一点,脸上颇有几分不屑。

“刘通判今日这是带着你的衙役捕头们来松快松快?”叶修挑眉。

“叶公子不说我倒是忘了,这位蓝桥春雪蓝老板是杀人案的重大嫌犯,我来捉拿归案,还请叶公子不要与我们作对。”刘皓说着一使眼色,示意左右上去拘捕。此时那些原本冲进去蓝溪阁里搜捕的人也出来了,也不知搜到些什么,隐隐能听见几声咒骂从楼里传来。

“我……我没有杀人。”蓝河慌忙看了叶修一眼,怯声道。

“是啊,刘通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凡事都得讲个证据。你说小蓝杀了人,不管人证物证,总得拿个出来。不然,莫说是我……自然有人替他做主。”叶修握住蓝河的手。刘皓自然没有证据,崔立的屋子早就被蓝河收拾干净了,而那时又有一女子假扮成蓝河模样出现在这巷口,人人都看见了的。

那几个捕快心知肚明,或有不知叶修是谁的,想大着胆子去拿下蓝河好争个头功,却被旁边的拦下,悄声道:“莫要作死!那蓝桥春雪可是入得韩宣抚使房中的人!”

“那他怎么?”年轻捕快斜睨叶修。

“大人们的喜好,你我怎么懂?”老捕快夸张地笑了一声,旁边有懂的接着“噫”了起来,一起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起蓝河来。

“叶公子,最好永远别让我找到证据。”刘皓上前几步,几乎与叶修面对面,他盯着叶修的双眼,却伸手去摸了蓝河的脸一把,“不然,到时候蓝老板有人照拂,叶公子你可不一定了。”

说罢,刘皓一挥手,带着那些官兵出了巷口。

四周楼上还有人不断投下目光,叶修却挑衅般地扫视一遍,然后一把将蓝河揽入怀中,迫得他一仰,便低头吻了下去。

万籁俱寂。

这巷子里多得是狂蜂浪蝶翻云覆雨,可谁也不会站在大街上做这种出格的事。烟雨楼的姑娘掩口吃吃笑,百花谷的小姐拿手帕捂了脸,刚刚走出来看动静的全都顿住在当场,一脸不可置信。

倒也没吻多久,蓝河就被叶修放开,最后的夕阳照在他唇上,水光潋滟。

 

 

叶修拽着蓝河跌跌撞撞冲进蓝溪阁,左右看了看,停下来道:“你屋子在哪儿?”

蓝河一怔,顿了顿,将手臂从叶修掌中挣脱出来,整了整衣衫,才道:“叶公子随我来。”

叶修分明是知道蓝河的房间在哪里的,他又不是没去过。蓝河嘴角挂起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或许就该笑的,一笑就衬得他一张脸都有了几分艳色。

蓝河带着叶修穿过戏楼走到后面的院子里,途中给了大约刚从霸图镖局回来、冲过来试图说点什么的系舟一个安抚的笑。后院里好像也被刚才的官兵翻检过,乱七八糟的,倒没几个人。蓝河没太在意,叶修跟着他上了楼。

蓝河坐在了床上,叶修跟过去,却听蓝河笑道:“倒是第一次请叶公子来我这。”

“是,不意有此幸事。”叶修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说。

“此处隔墙无耳。”蓝河敛了笑意,抬头盯着叶修,“叶公子有话直说吧,恕蓝某浅薄,听不明白叶公子言外之意。”

叶修眨了眨眼,一把揽住蓝河同他一起坐在床边:“你想听我说什么?”

“我知道蓝溪阁里未必干净,所以叶公子刚才不想表露出曾经来过我这里。但现在这小楼上下并无他人,还望叶公子莫要再打什么机锋。”蓝河没有试图挣开他,只是语音淡漠,不似平常。

“蓝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叶修长叹一声,侧过脸来在他耳边道,“我真的不知他们会过来,我只是……送你回来啊。”

蓝河一怔,他之所以这么问自然是心中已经以为叶修是知道刘皓的出现的,他以为这是为了表露出他当真只是个戏子。他以为这一切都会是叶修做好的安排,从他在镖局出现那一刻,甚至更久以前——毕竟,他可是叶公子啊。

“不信我么?”叶修笑笑,就势舔了舔蓝河的耳垂。

“……信。”蓝河蓦地站起,喘了喘气,好似这样才能按捺住某种被他挑起的欲念,他抽出了自己腰间的软剑,好像这样才能将一切把握手中。然而刹那之后蓝河滞住了身形,低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低声道,“你既说了,我自然是信的。”

叶修看他。但微微仰起的头也看不清蓝河低垂的眼。那里面有什么呢,叶修也想去握住点东西,却没有任何事物。

临安城的叶公子,行走黑白之间,能倚仗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蓝河仍垂着眼,叶修却站了起来,走到蓝河背后。

“韩文清和张新杰想要你去杀的,是临安知府陈夜辉。”叶修说,“陈夜辉的武功不值一提,但他和嘉世勾结已久。嘉世钱庄和霸图镖局多年来的恩怨是因我而起,我走之后,陶轩认为霸图与嘉世之间有所缓和,所以他原本布置在自己身边的刘皓等人都可以借给陈夜辉。也正因此,韩文清可能觉得你一个人杀不了他,只能由他出面将陈夜辉单独约出来。

“但张新杰不会让他这么做。韩文清连霸图镖局都放下了,要的是在朝堂上更进一步。到时候他纵然可以将刺杀之事全部推给你说不知情,却免不了被人抓住把柄。所以张新杰找到我,结果还是要陈夜辉死,但又决不能让韩文清沾手。”

“如果陈夜辉身边只是刘皓,我或可一试。”蓝河想了想,说。

“但我要的是刀手,不是死士。”叶修说。

“则叶公子有何计划?”蓝河转过身来问道,却见叶修忽然也是一动,回身再次将他拥揽,手上动作更快,霎时已抽去他腰间系带,脚下几个挪移便将他压在床上。

蓝河还来不及说什么,隐隐便听得有人靠近了小楼。

这般天气原本就穿得轻薄,蓝河刚刚将那脚步声听得真切,叶修已将二人衣衫都褪了去。而蓝河完全做不出抵御,连那软剑被叶修扔开,也无法阻拦。

“你!”蓝河叫道,出口的声音却莫名地带着些许媚意,叫他自己也不免怔住。

“说好的信我呢。”叶修低声笑道,又舔了舔蓝河的耳垂,却不像方才那样浅尝而止,而是将它整个儿含住,舌尖轻轻抵弄,在那耳环眼处游移,又不断吸吮,蓝河一时间只能轻喘,几乎说不出话来。

感觉到蓝河身体的僵硬,叶修手上也没闲着。浅色的胸膛上一点深色的凸起,被一双淡白的手揉得不得不挺立起来,在炽热的空气里随着主人的喘息起伏。

古人有诗,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又有诗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后人附会,我今欲眠君莫笑,提携玉龙入蓝桥。

还有词云,万感琼浆,千茎鬓雪,烟锁蓝桥花径。留恋暮景,但偷觅孤欢,强宽秋兴。醉倚修篁,晚风吹半醒。

 

 

春风荡尽,不泯恩仇

 

楚云秀离开了临安,但烟雨楼还是烟雨楼。两个更年轻的姑娘站在了那小楼里,绮陌中依然人来人往鲜衣怒马,即便有人问起,也不过答一句“楚娘子与人走了”,换得两句唏嘘,便再无下文。

坊间流言从来层出不穷,烟雨楼低调了一阵,风口浪尖的便成了蓝溪阁。张新杰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听到蓝桥春雪倒成了许多豪富人家的入幕之宾。正炙手可热的韩宣抚使自是不必说,还有致仕多年的金老尚书家六公子、临安首富蒋老爷的某位如夫人等等,竟是毫不自矜、男女不忌。

“所以,陈大小姐想知道什么呢?”张新杰端坐在案几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对面坐的正是陈玉,她比之前更为瘦削,脸上血色也少了。她抿了抿唇道:“我想知道这些消息是不是真的。”

“霸图镖局不做消息生意,烟雨楼和蓝溪阁才是你该去问的,或者嘉世也行。”张新杰摇头,“陈大小姐,虽说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可也不必事事都来找我吧?”

“烟雨楼只告诉我这些,蓝溪阁不可能说他自家之事,我也……只好来问你。”陈玉苦苦一笑,“张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他真的是这样一个人么?”

“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清楚并没有什么意思。”张新杰正襟危坐,看着陈玉,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曾有个……朋友,在临安待了很多年,想要找一个故人的下落。后来她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在孤山上找到了一座旧坟。”

“张先生何以教我?”

“她身边并非没有钟意之人,却为了一个所谓的答案耽搁太久。陈大小姐,你还年轻,身份又贵重,何必对那蓝桥春雪追根究底?”

“然而张先生的那位朋友,后来如何呢?”

“她想为他报仇,却始终没有找到仇人,后来离开了临安。”张新杰说。

“她后悔过吗?”

“这就并不是我可以知晓的了。”

“张先生,我虽不是你们这样的江湖人,却也只想……无悔于心罢了。”

“你会后悔的。”张新杰叹息。

“那也要做了,才知道。”陈玉站起身,眼睛明亮。

张新杰抬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手里的青瓷茶盏晃了晃,眼神略有游移。

他将盏中残茶饮尽,几根茶叶附着杯壁上。

上兑下坤,临卦。

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

张新杰眨了眨眼,忽地嗤笑一声,扔下茶盏,拂袖起身。

 

 

孤山。荒坟。

蓝河将手中一杯酒洒下,算是祭了这位陌生人。叶修倒好,靠坐在旁边一棵柏树下,手里仍摆弄着烟叶。他们什么也没带,坟前却有几样供果,大概没放多久,还没被鸟兽叼去。

“楚云秀走了,烟雨楼还在。”蓝河坐到叶修身旁,看他手里银色的小刀慢慢片开一张宣纸,便不由微微笑了起来,“不知叶公子喊我来此,所为何事?”

叶修侧过脸来看着他,青年的脸上有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竟是浅淡的金色。清隽的脸有着奇妙的吸引力,他几乎想去吻上一吻,却被自己手里攥着的小刀凉了一凉。

“你……”叶修欲言又止,低头片刻,再去看蓝河时脸上殊无笑意,“我想蓝老板其实不用我多说什么,自然是清楚自己身份的。”

蓝河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努力平复了片刻,又笑道,“我自然记得,也会做好我该做的。只是叶公子是不是也忘了点什么?”

“千两黄金,你六我四。”叶修似是毫不意外,“上回你欠我的,我多拿一成,便算是两清了。”

“三成定金,还请叶公子尽快送到我蓝溪阁中。”蓝河站起身,拂了拂衣衿,“何时何地出手的消息,叶公子还是按规矩办事的好,我最近忙得很,没有什么时间陪叶公子拜祭故人。”

叶修看着他下山,风也凉了,倒有几只仙鹤在空中盘旋许久,落在孤山之中。

他又回头看了看那旧坟,当年立碑的时候不能声张,矮小的墓碑在树丛掩映中足够隐蔽。如今没人记得当年的少年侠客了,倒是行走在黑白之间的中间人声名鹊起。

叶修又望向来时的小路,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树林中了。叶修忽然有些烦闷,自己选择的路自己清楚,然而别人呢?他分明有着行侠的梦想,却被自己反复提醒要记着刀手的身份,他又真的清楚自己该在路的哪一边么?

 

 

蓝河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显宁寺。

大暑已过,正是最热的天。蓝河看了眼寺中高大的香樟,走过去想借一点阴凉。忽而一个声音响起,脆生生的,欢欣中几分欲说还休的矜持:“蓝少侠,你又来看枫桦吗?”

蓝河一见陈玉,才恍然想起这显宁寺正是当初他来找陈玉的地方,也是枫桦灵位所寄。

“也不是……去见了位故人,路过而已。”蓝河略有些赧然。

“是么,我也是忽然心中一动,才来上炷香。”陈玉微微仰起头来看他,女孩子白生生的脖颈勾出个好看的阴影来,“也许是枫桦知道你要来,特意喊我来谢谢你。”

“……不必如此。”蓝河微微一怔。

“不知我有没有机会,请蓝少侠吃顿饭?”陈玉轻轻笑道。

“姑娘千金之躯,蓝某身份低微,怕是不妥……”

“什么身份不身份,我最不在意这些,我以为蓝少侠是懂的。”陈玉昂起头来,“蓝少侠于我有恩,我自当报答。”

蓝河一愣,不意这陈大小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仔细想时,或许也正因如此,才会与枫桦姑娘有了那般孽缘。想来这位陈大小姐,也确有不凡之处。

“不知我明日若是去蓝溪阁,能不能听到蓝少侠的戏?”陈玉又道。不过是去听出戏,却容不得他说不好了。

“蓝溪阁明日还要收拾,三天后我串一出《祭塔》,陈大小姐若是喜欢,我让人给您留个雅座。”蓝河应道。

 

 

《祭塔》是《白蛇传》最后一折,算个完满的结局,每每演到此时来看的人就多了不少。黄昏未至,蓝溪阁外已是水泄不通。

蓝河倒并不是很喜欢这一出,原本不容于世的爱怎么就忽然能封了神仙菩萨,想来是从前某位大家为了多收几枚铜板而强加的。他一长段唱词唱完,敛去悲意,扫了楼上楼下一眼,不过都是些市井中人,跟着身旁的人或悲或笑或叫好,唯有楼上一个淡红衫裙的姑娘痴痴地望了过来。

蓝河心里就是一叹。

她是真心喜欢这些戏的,所以枫桦也好,蓝桥春雪也好,对陈玉而言就是她人生这场戏里的角儿。她也倾其所有,来演好自己。然而……若世事一场大戏,她也不过是个龙套,自己也一样。不知倾其所有,是否能博得谁人一叹呢。

蓝溪阁做得精致,白蛇青蛇乘风而去时还有小厮在台后往前撒上几篮花瓣,做出个“天女散花”的景致来。一阵阵不停的叫好声中,蓝河退到后台。

“顺其自然,伺机而动。”

叶修站在那里,见他过来,伸过手去想拉他一下。蓝河却站在他面前三尺就不动了:“叶公子怎么在这里?不怕有人泄露了行踪么?”

“几日不见,我……”叶修并不用多看,也知道旁边并无他人,“任务完成后,剩下的钱我会送过来。”

“劳叶公子惦记了。”蓝河点头,目光却不肯落在叶修脸上,“该怎么做,张先生那日已经同我说过。叶公子放心,蓝某必不负所托。”

叶修还想同他说句什么,却听得外面有人过来,只好匿了身形藏在一旁。

来人正是陈玉,她看着蓝河,扬眉一笑:“蓝少侠唱得真好。”

 

 

叶修送来的纸笺上一个印记也无,不过一句“如君所愿”。张新杰烧了纸条,便动身往宣抚使司去。他自矜身份,过去几年也没去过几次,如今将霸图镖局交到宋奇英手中后,倒自在了许多。

韩文清刚刚在练武场上打完一套大漠拳法,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看见了张新杰。晚风拂动白衣,他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新杰,什么事?”韩文清微微一愣,便走上前去。本想揽他入怀,却见了自己衣上汗渍,便缩了回去。

“江夏、浔阳、庐陵等地茶商异动,请宣抚使前去安抚之。”张新杰手里拿着几张信封,上面都印了霸图的暗记。

韩文清接过来看了几眼,疑道:“除了江夏是前天的消息,其他的都已经过去十来日了,想来当地已经处理过了,还要我去么?”

“使君之职,本在于宣慰安抚。如今几郡茶商相继异动,其中必有隐情。当地若是强行镇压,迟早还有反弹,是以请使君移步,谨慎查之。”张新杰稳稳道。

“当真如此?”韩文清笑了笑,“新杰,七年来我不曾瞒过你,你又何必……”

“使君既然知我,那便去江夏吧。”张新杰不为所动,“余杭诸事有我,待君归来时,一切皆当安定。”

“张新杰!”韩文清皱起眉来,若是旁人,早已胆战心惊,张新杰却视若无睹,只朝韩文清一揖,竟是就要离去。

“我早有打算,你又折腾什么!”韩文清拦住张新杰。

“崔立死后,虽无证据,陈夜辉却不会不防备蓝溪阁的。你若此时让蓝桥春雪来你府上,陈夜辉就绝不会出现。”张新杰叹口气,解释道,“何况到时候陈夜辉死在你这里,你又怎么撇得清?”

“但也无须你身涉险境。”

“我不过替叶修出了几个主意,能有什么风险?”张新杰摇头道,“何况我身在江湖,纵有什么追捕通缉,难道我跑不掉么?”

“新杰,你知我所在意的,也并非这什么宣抚使的乌纱,而是你……”

“我自然知道,使君所愿,不过我张新杰顺心如意、得偿所愿。”张新杰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可你也要知道,我之所愿,是愿使君不受宵小掣肘,长风破浪、青云直上。”

 

 

春风荡尽,不敛旧容

 

八月。

天渐凉了,西湖上都只剩了几片残荷,不知下雨时是否有人会去听那雨声。提着竹篮走街串巷卖花的小女孩们将栀子换作了木樨,依然清脆的声音在青砖黛瓦间回荡。

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在这临安城里也不过是城南城北连绵的马蹄声,卖花的小女孩听到了也不过是站在路边,看那些高头大马绝尘而去,偶然也有少年的侠客们勒马停下,买上几文钱的花儿,带着去送给漂亮的女侠们。

陈果看着不知谁送到兴欣酒肆门前的木樨花,鼻子里“哼”了一声,招呼自家的伙计把它扔到后院去:“这样湿着摘下来,又不能泡酒又不能入药,要来何用?叶修,拿去后面抖下来晒干!”

“好嘞老板娘!”跑堂打扮的男人依言而行,拿了个笸箩,几枝桂花都被他抖落下来,倒也没多少,堪堪将个笸箩铺个底儿。

“咱们这棵桂花树,今年开花倒有些晚。”老板娘看了看后院。桂花树长得慢,三五十年也不过碗口粗细,兴欣酒馆后面这棵却足有一人怀抱,约摸是棵百年的古树了。

“长为西风作主,更居明月光中。十分秋意与玲珑,拚却今宵无梦。”

张新杰摇了摇纸扇,一副穷酸秀才的模样走进这家酒馆,倒让老板娘有些意外。她这酒馆格调并不很高,来往的多是跑江湖的汉子,这样文士打扮的人很少,常来的她都记得,而此人从未来过。

“不知叶公子是否在此处?”张新杰开口问道。不是饭点,酒馆里并没有其他人。

“张先生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后院里刚刚放好桂花的叶修走出来,嗤笑一声,“这里哪来的叶公子?”

“满陇桂花已然盛开,不知叶公子是否赏脸,与我手谈一局?”张新杰并不理会他的托词,径自问道。

“我们后院的桂花还没开呢。”叶修一撇嘴,用下巴指了指那棵树,“想来这城里的桂花都差不多吧。”

“也不过几日罢了,待花开时,不知叶公子肯否与我喝一杯茶?”张新杰说道。

“不过喝杯茶这样的小事,张先生何必亲自来此?”叶修笑笑,“老板娘没拖欠我工钱,我如今是喝得起茶的人了,倒不必蹭张先生的。”

“喂!”老板娘出声表示不满。

“寻常地方自然不在叶公子眼里,那就请叶公子在桂花开时到齐云阁上喝一杯茶吧。”张新杰笑笑。

齐云阁在城北,和霸图镖局一东一西,是临安城里最高的酒楼,来往的向来是达官贵人。叶修挑了挑眉:“好。”

张新杰点头,又转向陈果:“我听说兴欣的梨花酿很好,不知是否能买上一坛?”

“最好的梨花酿还没到时候,这位……张先生,”陈果犹豫片刻,还是用了刚才叶修对他的称呼,“若是真想要,留个地址,霜降之后我派人给您送去。”

“要到霜降啊,也不知喝不喝得上了。”张新杰笑了笑,“不过也没多久,定上一坛也无妨,还请老板娘到时候派人送到城北霸图镖局。”

老板娘这才恍然:“原来是霸图的张先生,恕我眼拙,到时候定会送去最好的梨花酿。”霸图倒常有趟子手来兴欣喝酒的,一来二去陈果自然知道张先生的名号。

张新杰一揖,便出了门去。

“有些不对。”叶修靠在柜台上,想从随身的香囊里掏出根烟叶,指尖却触到一枚圆滚滚的小珠子,心里一动,想起那本是蓝河用过的珍珠耳坠。

“哪里不对?”老板娘问。

“也没什么,老板娘你放心,兴欣总是没事的。”叶修笑笑,“我烟叶抽完了,去买点。”

“叶修!”老板娘一拍账本,“说了不许抽!”

“不抽不抽,我就嚼嚼。”叶修挥挥手,“反正现在没人,我现在去买,马上回来。”

见他迅速窜出酒馆的背影,陈果瞪着眼,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久了她虽然不说,但也早知道他是谁了。她不是怕事的小姑娘,一个做江湖生意的老板娘是不可能怕那些江湖事的,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忽然有些心慌。

“临安啊……”她默默念了念这个名字,放下账本和算盘走到后院里。高大的桂花树遮蔽了小半个院子,她抬头,忽然闻得几缕幽香。

“原来花已经开了么?”她愣了愣,不知是不是要告诉叶修一声。

 

 

初六,山雨欲来。

从满觉陇到御街上大大小小或金或红的桂花都开了,整个临安城都沉浸在桂花清甜的香气里。微风拂过,几点碎金落在身上,满袖都是清香,仿佛就要洗尽尘缘随风归去。

叶修在齐云阁周边转了两圈,才慢慢踱进去。

“可是叶公子么?”早有青衣小厮侍立一旁,“请随我上楼。”

齐云阁虽高,下面三层与其他房屋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更高些大些。但齐云阁楼顶却是做成了个亭子模样,只用八根柱子撑起,四面用帷幔挡着,全拉开时四面来风,小半个临安城都可纳入眼底。

偌大的楼顶只在中间设有几张案几,案几中间是流觞曲水,周围还摆了几丛竹子,竟是在这楼顶做出了山野水滨的景致。那些竹子种在白瓷的缸中,可以搬动,此时都放到了柱子边,整个一层楼一览无余。

叶修走上来时,原本坐在各自案前的两人一齐抬起头来。

“叶公子迟了半刻钟。”张新杰站起,另一人却只是抬头笑笑:“来了?”

“哟,我说张先生下得好大的本,原来请的是你,叫我作陪来的么?”叶修一见那人,眉头便一挑,也不看张新杰了,径自挑了个离二人最远的案几坐了,朝那人笑了一笑,“陶掌柜,多日不见。”

来人正是嘉世钱庄的老板,陶轩。叶修与他自微时相识,还是习惯叫他一声陶掌柜。

“若非张先生提点,我倒不知你就在嘉世对面的那家酒肆里。”陶轩笑了笑,“我还以为江湖广阔,叶公子早就去行走天下了。”

“我本意如此,不料世事诸多无常,一时还走不成。”叶修歪着头,“陶掌柜倒是心宽,居然没带人出来么?”

这顶楼空旷如斯,自然没地方可以埋伏什么人,而叶修刚才早就把周围都看过一遍,也并没有任何人藏在附近。嘉世与霸图多年恩怨纠葛万千,陶轩居然敢只身来赴张新杰的约,着实令叶修也有些意外了。

“叶公子如果想对我下手,带多少人也没用,不是么?”陶轩抬手倒了一杯酒,放在身旁的曲水中,遥遥对叶修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请二位来此,是想请叶公子为我和陶老板做个见证。”张新杰没让他二人再说下去。

“我?做见证?”叶修不由嘲道,“我一介布衣,身无长物,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此地,凭什么做见证?”

“霸图镖局如今宋总镖头做主,我们宋总镖头年纪轻,决意以后只做镖局生意,希望陶老板多行些方便。”张新杰不理叶修,想来是知道理也没用。

“张先生这是何意?镖局自然是做镖局生意,和我们钱庄本来就是互不相干的,也没什么方便不方便可言。”陶轩微微笑道。

嘉世和霸图明面上自然是互不相干,但暗地里各自把控了临安城里一半的黑道生意,从车船店脚牙到盐铁醋酒茶,各自都有沾手。本来叶修离开嘉世自是削弱了嘉世,可霸图不但没有借机吞并反而扶起新的总镖头,如今更是主动退让,就算陶轩从自家的消息里隐约知道些内情,也不由颇感意外。

刚刚陶轩倒出的酒顺着曲水流到了叶修手边,叶修将它拿起,放在案上,并不饮下。桌上摆着两荤两素四样凉菜,一碟醋花生,一碟拍黄瓜,一碟卤顺风,一碟酱牛肉,都是下酒菜。旁边的筷子倒是都备的银筷,叶修拈起一片酱牛肉,嚼了嚼,笑了笑:“这种事,要我见证有何用?”

张新杰也笑:“陶老板不信我,叶公子也不信我,但我也不过是将此事告诉二位,就算我卖个人情,以后临安城里,还请二位就当没我张新杰这个人吧。”

“张先生不做生意了?那以后多来关照我们嘉世么?”陶轩正坐,“临安最好的龙井可都在我这里。”

“以后我大概开个医馆,若是生意好有些闲钱,便去陶老板的茶庄里叨扰一二。”张新杰举了举杯,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医馆?张先生倒是打的好主意。”叶修挑眉,“你们霸图突然撤出,临安城里怕是有一阵好打,伤的人多了自然是要去医馆的,张先生多准备些金疮药跌打膏,怕是比开镖局赚得多。”

“叶公子见笑了。”张新杰任他信口开河,也不反驳,“桂花都开了,不知何时能喝到兴欣的佳酿。”

“张先生,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呢?”叶修笑笑,“张先生还欠我五百黄金呢,该是还钱的时候了吧。”

“自然不会拖欠叶公子的。”张新杰放下酒杯,敲了身旁云板一下,就见楼下几名侍女鱼贯而上。

三张檀木托盘上各摆着一个大瓷盘,竟是装满了蛤蜊,都是刚烤出来的。

“其实蛤蜊还是蒸蛋比较好吃。”叶修吃了两个,毫不客气地开始评判。

“琅琊的蛤蜊更好,若有机会,请叶公子到海边尝尝。”张新杰不以为意,低头开始吃自己面前的。

陶轩看看叶修又看看张新杰,发现他二人竟都认真地吃了起来,耸耸肩,也并不吃,就看侍女们继续端上河豚、爊鸭、白肉等,又有橄榄、金桔等蜜饯果脯。张新杰吃得认真,叶修吃得恣意,陶轩却站了起来,走到栏杆边远望。

半座临安城都在眼底,陶轩甚至能看到西湖上几条格外显眼的画舫,好像隐隐还能听到有人高歌,水波荡漾在船后。

晚风凉意更甚,陶轩凭栏而立,身形竟也有几分飘然。他不看那二人,却在袖中默默掐算。他敢独自一人前来,不过是仗着叶修并不会真的对他动手,至于张新杰,向来也并不以武功闻名,所以他也算托大,并没带护卫,也不知是对是错。

许久,张新杰忽然出声:“说起来我这有个表记,不知二位是否认识?”

陶轩回头去看,侍女们再次出现,把空盘收走,留下纱罩的灯笼。天色将暗未暗,灯火似明非明,张新杰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叶子,两指轻捻,正是枫叶形状。

“这‘一叶之秋’张先生从何得来?”陶轩脸上几分惊讶,倒不是作伪。

“嗯?此物匿迹已有七载,我也很久没见过了。陶掌柜,是你从哪儿翻出来的么?”叶修也微露讶异,看向陶轩之前又多瞄了张新杰几眼。

“霸图虽不欲再多惹事,从前的却也不是说就那么一笔勾销。”张新杰正色,“陶老板不给我个解释么?”

“‘一叶之秋’成名虽久,也不过是个暗器,既然是暗器,自然会有人用。”陶轩早已敛了神色,淡然道,“有人喜欢,我便给了。”

“何人?”叶修问。“一叶之秋”是在他手上成名的,纵然已有多年不用,江湖上却也还有很多人将他与那暗器对等。然而如今一叶之秋重现,他却不知,也不知将来江湖上还有多少麻烦事。

“一个少年人,不很精明,身手却很好。”陶轩答道,“他倒是很想与你交一次手,若有机会,还望叶公子不吝赐教。”

“呵,我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能赐什么教?陶掌柜真是太客气了。”叶修仍是不松口。一叶之秋之所以销声匿迹多年,不过是因为他做了中间人便不再出手,而说到底,陶轩对他心怀有恨,也不过是因为他再不肯出手了。当年陶轩费尽心思将“一叶之秋”延请到门下,却只得了一个不肯出手的中间人,自然心存不满已久。

“那年轻人好像是叫孙翔吧,我虽没见过,却猜得到大概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我本以为陶老板会把他带来。”张新杰道。

“孙翔是我手下的护卫,还算听话,让他去别人那里临时做个暗卫也就去了,想来不比某位大侠金贵。”陶轩说着话时故意不看叶修,倒觉得很是出了一口气。

“暗卫?临安城里居然还有人值得陶老板派手下如此得力之人去做暗卫?”张新杰一挑眉,叶修忽然一凛,跟着将目光投向陶轩:“……也不是没有。”

“怎么?”陶轩看他二人模样,虽不肯多说,目光却不免朝外看了一眼——那是西湖以南,满觉陇。

“陈夜辉?”叶修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名字。

“……你对知府大人真有企图?”陶轩也并不傻,见了叶修这表情,自是站直了身子。——桂花开得正好,这一日恰逢休沐,临安知府陈夜辉携家眷亲友去满觉陇烧香赏花去了。

若非时刻关注陈夜辉的行程,叶修怎么会一见他看向满觉陇的方向,就想起知府大人的名字?

而他一个中间人,又何必关注临安知府的动向?

陶轩悚然,望向叶修:“你邀我在此,是想拖住嘉世的人?”

“拖你有什么用?”叶修冷笑,骤然站起,也不多说,就要下楼。

“你要去哪里?!”张新杰高声道,“天色已晚,叶公子不如继续在此,我邀了歌舞丝竹,红巾翠袖,不够为叶公子解闷么?”

“张新杰,你把我和陶轩都叫到这里来为的什么我不想问,但你也别拦住我!”叶修说着已经走到楼梯边,“什么一叶之秋的表记,你自己同陶轩解决,我不奉陪了!”

 

 

春风荡尽,不掩剑痕

 

叶公子是什么人?

江左黑道最出名的中间人,传说只要他接了的单子,没有杀不了的人、做不了的事。然而中间人不是刀手,他也不必以武功示人,反而隐匿在市井之中,只是谁也不敢对他动手。至于为何如此,江湖上确实有他当年踏遍江湖无敌手的传言。白道的少侠们会仗剑问鼎,挑战名宿大侠,用自己的剑闯下自己的名号;黑道的少年们则会更干脆一点,用别人的血和命来给自己的声名奠基。然而在那黑与白之间,不再是少年的叶修,只想在临安城厚重的青石板路上安安定定地走他自己的路。

最能掩去声名的无非时光,但也总有人永不忘却。

张新杰看着叶修跃出齐云阁,脸上笑容居然有些许快意。

霸图镖局行走江湖十余年,只被劫过三次镖,都留下过“一叶之秋”的表记。而也只有霸图镖局知道,一叶之秋的无往不利,被他们拦下过一次。

“这次居然不是和叶公子做对手,我既有意外,也不乏欣喜。”张新杰转向陶轩,“可能陶老板就不太痛快了吧?”

陶轩脸色铁青。

嘉世和霸图十多年的恩怨,说到底其实应该是落在叶修和韩文清身上的,如今两人都算是抽身远离,他本以为自己和张新杰并无纠葛,没想到张新杰和叶修居然在联手对付陈夜辉。然而……陶轩突然想到刚才叶修那变幻的脸色,意识到什么:“苏沐橙还在嘉世,他能有什么刀手?市井里找来的杀鸡屠狗之辈?他指望用这些人刺杀临安知府?”

“我们都是正经生意人,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张新杰微笑着坐下。他知道叶修匆匆离去是因为觉得蓝河对付不了孙翔,但既然叶修去了,那陈夜辉必死无疑,霸图自然高枕无忧。

陶轩盯着张新杰的脸看了片刻,也不说话,拂袖而去。

“恕不远送。”张新杰微微笑道,站起身来往南看去,远远的居然能看到一人一马在小巷子里飞奔。看了看天色,日已西沉。

 

 

对于专业的刺客来说,太阳刚刚落下的时刻常常是他们最喜欢的。倏然降临的黑暗会让人失去防备,精于此道的刺客只需要这一瞬,就能用利刃抹去目标的性命。而如何抓住这一刹那,蓝河在进入蓝溪阁之后,就不断练习,直到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一瞬的时候。

满觉陇的桂花被微风吹过,摇落如金粟成雨。

知府家在山谷的平缓处搭了个戏台,台上演的正是一出“断桥”。唱白蛇的戏子踩了矮矮的跷,显得身姿妖娆。

“柳林班的角儿到底是比蓝溪阁差了些许。”台下的知府大人捻着胡须说道,旁边立刻便是一阵附和之声。旁边贴身小厮忙道:“只是前些时日蓝溪阁沾了命案,到底不大吉利。”

陈夜辉微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旁边几个同僚属官也学着他,侧过耳摆出副半合着眼认真听曲的模样。

台上许仙与白蛇拉拉扯扯黏黏糊糊,就听得一旁小青“呀”了一声唱道:“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

这一出断桥唱了大半,青蛇的唱词也有好几句,却在这两句忽地多了几分决绝,那声音清脆而高亢,骤然间便直冲云上。

一句唱完本该是白蛇与许仙的念白,他二人却仿佛是为青蛇的唱腔所震惊,一时没接上,就听青蛇又接着唱了下去:“……倘若是贤姐姐再受欺骗,这三尺无情剑定报仇冤!”

小青手上自是有一把青锋剑的,唱到这一句时青蛇抛个水袖走个圆场,足尖轻点持剑便跃向了台下的陈夜辉。

“定报仇怨”四个字刚刚唱完,那小青手里的剑尖已刺入陈夜辉心口。他抽出剑来再运轻功准备离开,这时旁边方才有人大喊起“刺客!抓刺客!”

蓝河冷冷一笑,飞身离去。那周围的保镖护卫本没一个能跟上来的,却不料适才跟着懵懵懂懂听戏的人中冲出来一人,厉声喝道:“刺客休走!”

那人轻功不在蓝河之下,几个起落便拦在他面前,一把阔剑直指蓝河:“我乃孙翔,刺客宵小还不束手就擒!”

蓝河不语,仗着手上青锋剑与他缠斗起来。蓝河擅长的武功本就是蓝溪阁培养刺客的软剑与轻功,在孙翔狂风暴雨般的剑势中毫无还手之力。蓝河勉强接了几招,一咬牙,卖个左肩的破绽,任由孙翔那阔剑砍上,趁他漏出右手边空门,飞快地跃了出去,所有内力都运于轻功之上,往山上逃去。

即便单论轻功,蓝河也未必是孙翔的对手,不过山谷两边高树掩映,灌木丛生,还有那么一点逃离的希望罢了。蓝河拼了命地跑着,手上青锋剑早已决然扔下,右手连点左肩几个穴道,暂时封住伤口附近血脉,耳听得不远处还有追逐而来的脚步声,又掣出了腰间软剑。

早已定下于此行刺,蓝河自然早就探过退路。山谷旁的缓坡上并无藏身之所,只有越过山脊方有一处隐蔽的洞穴可供藏身,他早在那洞穴中藏好了乔装用的衣裳和干粮,以备不时之需——若无孙翔,他本可以一击得手再夺过陈家的马离开的。

然而孙翔追上来得太快。蓝河听得身后来人不止一个,抬眼看了看,这山虽不高,一时要翻越还是太难,何况孙翔追得太紧,就算冲了过去,到时也不过是被他堵上,成个“瓮中捉鳖”之势。蓝河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放缓了速度,看准一处林中空地,旁边一棵足有合抱粗细的桂树,跃了上去,踩在枝上背靠树干,深吸一口气,舌尖舔了舔后槽牙牙缝里一个小小的蜡丸。

“中间人”的存在本来是隔绝雇主和刀手,为了防止双方互相出卖。——蓝河突然想到,自己分明知道雇主就是张新杰,却让叶修赚了那笔颇为丰厚的抽成,真是太亏了。

蓝溪阁一应事务已然交付系舟,刀手本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蓝河见孙翔的身形已然出现在视野中,握剑的手又紧了紧。

“有人想为你,谋一线生机。”

那一日张新杰的声音犹在耳旁,蓝河笑了笑。想来即便是叶公子,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吧?只是……

“于今,只愿蓝老板平安顺遂而已。”

叶修带着笑意的话音在蓝河脑中回响。他既说了,蓝河自然是信的。那……自己若是不能回去,叶修或许也会觉得难过吧?若自己也成了他生命中又一件难挽狂澜之事,那……倒也未必吧,自己不过是个刀手,叶修也提醒过他,既然是刀手,那连朋友也算不得,死了也就死了,最多不过是要再去找个刀手,有些麻烦罢了。

孙翔已经看到了站在树上的蓝河,也不多说,手上阔剑摆了个起手式:“小娘子跟我回去,供出主使,可暂留你一命。”

蓝河险些笑了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是青蛇的装扮,这青年居然以为自己是个姑娘么?然而他身上功夫已是江湖上一流的了,蓝河这样半路出家的哪里是对手?

蓝河不说话,也不敢等孙翔跃上树来,仗着尚有几分先机持剑一跃而下,一招“专诸刺僚”直取孙翔心口。孙翔横剑当胸,蓝河固有高处之势,软剑剑尖抵上那阔剑剑身也只得一弯,蓝河借势空中旋身,跃到另一棵树上。

“站住!”孙翔高声喝道,作持刀状,脚尖轻点地面同样跃起,直劈向蓝河腰腹。蓝河却不敢以软剑相挡,慌忙间一个“鹞子翻身”从树枝上落下,背靠树干。

“哪里跑?”孙翔跟着落下,阔剑剑风如携风雷,剑光如织,将蓝河上半身整个笼在其中,无数虚影中那把剑砍上了蓝河右腕。蓝河痛呼一声,软剑也几乎脱手,孙翔却还不住手,仍是迎面刺来。

蓝河苦笑一下,若此人真只能将自己活捉倒也罢了,但他明显并不必顾及。想来那陈夜辉已经死了,能抓住背后主使固然好,抓不住的话,一个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的杀手也足以交代了。

孙翔那阔剑剑尖已然抵到蓝河喉间,忽然一阵香风袭来。孙翔“咦”了一声,下意识挥剑挡住,只听“铮铮”数声,竟是一把桂子砸在了剑身上。

“谁!”孙翔转过头去,只见来人一身黑衣,几乎融在渐起的夜色中,手上还是刚刚不知从那棵树上折下的一枝桂花,须臾之间已跃到他面前,以桂枝为剑抵上阔剑的剑身,内劲灌注其中,硬生生将孙翔逼退三步。

“是你?”孙翔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当初几次想挑战阁下还未可得,请叶公子指教了!”

“我知道你。”叶修淡淡道,说着丢下手里桂枝——那桂枝落地便已粉碎,朝身后一伸手,“剑借我。”

蓝河犹在梦中,闻声慌忙将那软剑递给叶修,心中固然有千百句话想问想说,却也知道还不是时候。他左肩右腕皆已受伤,也难给叶修掠阵,忙将剑递出去,自己退到一旁,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怎么办?”叶修一笑。

“看剑!”孙翔说着,举高了剑直向叶修劈来。

“这是剑?”叶修挑了挑眉毛,将软剑递出,也不阻挡,倒是刺向孙翔胸口膻中大穴,逼他撤剑自保,“跟谁学的,剑不当剑,当刀用。”

话虽如此,见孙翔再次提剑而上时,叶修也不再多说,见招拆招。虽说剑法有些不伦不类,但孙翔到底内劲充沛,何况年轻有力,一把阔剑挥舞得虎虎生风,一时竟让叶修也占不到上风。

两人缠斗时,蓝河也不趁机逃走,而是一旁打坐调息。不过半盏茶时间,叶修到底更胜一筹,已隐隐占了上风,将孙翔逼至背后树林里,却忽然一道粗重的呼吸声从来处响起,分明是不会武功的人。

“蓝桥春雪!”女子尖利的声音忽地响起,蓝河睁眼看时,一个身上锦绣衣衫都被树林里灌木枝丛刮得有些破烂了的姑娘,正是陈玉。

“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大侠……我真心待你,你竟是为了杀我父亲!”陈玉手里提着的是方才蓝河丢下的青锋剑,脸上似哭似笑,冲上来时也毫无章法,却是以身合剑直撞蓝河心口,“还我父亲命来!”

蓝河见是她,本该侧身躲过的身子便是一僵。电光石火之间哪容得他多想,还沾着陈夜辉心口血痕的剑便又刺入蓝河胸膛。

……大概真是天网恢恢吧?

蓝河想道,回过头去想跟叶修再说句什么,就见叶修已不管不顾孙翔的剑,朝他奔来。蓝河还想说句你当心身后,张开口,却发现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天彻底黑了。

 

 

春风荡尽,不慕长生

 

“天黑了啊。”

张新杰挑了挑灯。他一个人站在高楼上,背后的案几上一把算筹散落。晚风居然有几分凛冽,仿佛暴雨将至。

从高楼往下看,坊市里一片片刚刚点起没多久的灯光开始逐渐熄灭。临安城里寻常人家,也并没有什么必要在天黑后浪费灯油。

宵禁也开始了,齐云阁建在西湖边,倒是不在其中的,也没有人催促张新杰离去。

叶修走时夺了他的马,张新杰在楼上看到也没说什么。只是如今算了算,已是半个时辰过去,足够那匹马在齐云阁和满觉陇之间跑个来回了。

张新杰难得的有些心慌。

他并不想涉入这次刺杀,所以他本应完全不知道蓝河何时动手。只是偏偏蓝河接近陈夜辉的渠道根本就是他一开始安排好的,张新杰不得不知道这个桂花盛开的休沐日便是近日蓝河唯一的选择。所以他早早让韩文清去了扬州巡视,也让宋奇英亲自押镖去了夏口,如今霸图镖局有可能被抓到与知府遇刺有关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也罢了,只是若孙翔真的就在陈夜辉身侧护卫,张新杰不知道蓝河能不能成功。但叶修既然去了……

马蹄声骤然响起。

只有蝉鸣的夜色里毫不掩饰的马蹄声如炸雷一般,张新杰循声望去,南边一骑飞奔而来。

“张新杰!”叶修的声音随之而来,“你还在么!”

张新杰自然还在齐云阁上,叶修抬头看到他的身形,也不勒马,直接抱着怀里的人飞身下马。

酒楼里还在打着算盘的老掌柜只觉得身边蜡烛一晃,叶修便一阵风似的掠上了楼。

“成了?”张新杰没去看他带来的人,只抬眼看叶修。

“该死的死了,你快救人。”叶修将蓝河放平在地面,就算已被他连点了几处大穴,蓝河胸前依然止不住的血已浸湿了整片衣裳。

“说好的我霸图不涉此事。”张新杰站着不动,目光只在蓝河身上扫了一下便不再多看,“何况……心脉已断,能不能救你自己清楚。”

“别人是救不了……但你能。”叶修语气肯定,却隐隐还有一点颤抖,大概也只有张新杰能听出来了,“我已经替他止了血,我知道你能救他。你——你是‘石不转’啊。”

“你是一叶之秋你也没让他不受伤吧?倒要我救他?”张新杰反问道,声音冷漠,“叶公子,剩下的五百两我已经替你送到了兴欣酒肆,我们两清了。”说完便要举步下楼。

“两清?”叶修放平了蓝河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剥去他上身那浸满了血的衣裳,“张先生是不是忘了七年前跟我说过什么?”

张新杰本已走到楼梯口,却蓦地滞住,脊背僵直:“你说什么?”

“七年前,是你让季冷问我的那一句话吧?”叶修站了起来,面朝张新杰,“我今日也问你同样的一句,张新杰,你要见死不救么?”

张新杰低头一叹,转过身来,面沉如水:“不是不救,那一剑看得出毫无章法,创口太大……”

“他还没死。”叶修攥紧了手,深吸口气,“你想要什么?”

“我只能尽力而为。”张新杰走过来,伸手翻开蓝河的眼睑看了看,“我不要什么,只要这件事到此为止。——若有官府追查,无论如何,查到你我这里为止了。”

叶修见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竟是一枚参片,张新杰将那参片塞到蓝河舌下,又抽出一包金针,扎在蓝河本已被叶修封住的几处穴道上。叶修应道:“好,到你我为止……你为老韩做到如此,他知道么?”

“仅以金针渡穴怕是不够了,我得回去拿药。”张新杰说着起身要走,“你用内力护住他血脉,推血过宫……你也受伤了?”

张新杰仔细打量了叶修几眼,才注意到他也并非完好无损,呼吸间有些不畅,看来是受了内伤。想来也是,孙翔比之韩文清也不遑多让,何况叶修方才是带着重伤的蓝河回来的,不重创孙翔如何能做到?

“你去霸图镖局找秦牧云,库房里有一瓶九转还魂丹,让他拿来给你。还有我屋里的药箱,一并拿过来。”张新杰说着把自己腰间一块非金非玉的牌子丢给叶修,“这里交给我。——后面不会有追兵了吧?”

“没有。”叶修接过那牌子,却见张新杰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这小还丹你先吃了。”

“我……”叶修看了蓝河一眼,张新杰冷冷道:“若是他能用,我也不会给你。你速去,我尽力保他。”

叶修明白自己一时情急,倒也听话,直接倒出两粒小还丹含在口中,又朝张新杰一拱手,便往霸图奔去。

 

 

骤雨忽至。

几支蜡烛被狂风吹灭,张新杰却无法分心去拿一个灯笼。他把蓝河扶起,双手抵着他背心,以自身内力助他血脉不断。

积攒了太久的雨不顾一切地下,哗啦啦啦几乎连成雨幕,伴着雷霆闪电,将远去的马蹄声都掩盖。

原本只是些凉意的高楼上,风雨交加中竟有些冷了,而张新杰的鼻尖却冒出汗来。若叶修在此,也要惊讶于他内息之深厚,只是纵有这些内力灌注在蓝河体内,却如泥牛入海,并无音信。

张新杰定了定神,思考片刻,本是贴在他背后的掌心移到他天灵盖上,也不顾忌自己是否耗费太多,内力倾注,直灌蓝河顶心。

“……叶修?”蓝河睁了睁眼,微弱的声音传来,“天黑了?”

“蓝老板,省点力气。”张新杰终于松了口气,撤下掌来,“你醒了,总算还有救。”

“……张先生?”蓝河听他声音,脑子里缓慢地转了转,总算想起来这个声音属于谁,“叶修呢?”

“你醒了就试试看能不能自己运功。”张新杰说着报了几个穴位,让蓝河运气贯通,“叶修去给你拿药了。”

“……多谢。”蓝河也并没有精力多想这是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依言而行。

张新杰这才又呼吸吐纳,将自己的内息平稳住。他终南一脉虽内劲深厚,但隐患颇多,向来少以示人,若非叶修那句“见死不救”……他大概也真的会见死不救。

然而诸事皆有因果。当年霸图镖局曾被嘉世连劫三镖,几乎动了根基,张新杰那时入局与叶修博弈,走镖时路遇山匪,动手收拾了之后要遣散卷入其中的无辜百姓,逼得叶修无法动手,此后才稳定了霸图的局面。虽说问心无愧,到底欠了叶修四个字。

楼梯上响起笃笃声,却听得出不是叶修的脚步。张新杰定睛看去,却是酒楼的老掌柜拖着个灯笼走了上来。他慢悠悠地,将灯笼放在了离张新杰不远的案几上,朝他作个揖,便又下去了。

“张先生救了我,岂不是很麻烦?”蓝河勉强支撑着自己盘坐在地,被灯光微微照亮的脸庞色如金纸。

“还未必就救成了,你别浪费气力。”张新杰皱眉。

“我知道……”蓝河试图扯出个笑容来,“所以更想不到,我要死时……居然只有张先生与我讲话。”

“叶修马上就回来了。”

“他回来又如何呢?”蓝河眨了眨眼,平缓了一下短促的气息,“我在想……若我总是要死的,还是不要见叶公子了。否则……我与他说什么呢?剩下的金子给蓝溪阁?好像要死了还惦记那点金银实在没什么出息……”

“蓝老板……”

“张先生,我若撑不到他回来,你便告诉他……便告诉他我没醒过来吧。”蓝河说着,忽又一笑,“也不一定……张先生比我才智不知高了多少,还请张先生……看看怎样他更轻松,便怎样告诉他吧?”

“省些力气,活下来更好。”张新杰看着他,他所能做的也都做了,能不能活下去,等叶修拿了那颗药来,还是要看蓝河自己,“人活着,才有一切。”

“张先生,你对一个、一个刀手这样说……不觉得很奇怪吗?”蓝河低声笑道。

“你活下去,就不必做什么刀手了。”张新杰说,“为了救你,叶修用掉了一个挺大的人情,你别浪费了啊。”

“是么……我自然是不想死的……”蓝河的声音越发微小,渐不可闻。

张新杰苦笑,他固然是曾经闻名江湖的神医,但人力有时而穷,他也无可奈何。

灯影又是一晃,张新杰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冲上,飞快地到了他面前,手里瓷瓶硬塞到张新杰手里。

张新杰倒出那枚药丸,闻了闻,塞进蓝河嘴里,同时掌中内息源源涌入,助他吞咽。

叶修站立一旁,不敢多动,任散乱的发丝上雨水成股流下,衣角更是淅淅沥沥。

“他刚才醒过,你跟他说点什么,也许听得见。”张新杰确认了那枚九转还魂丹滑入蓝河腹中,抬头看了看叶修。叶修顿了顿,半跪下来,犹豫了一下,见张新杰没有再说什么,才敢伸手去碰蓝河的脸。他在暴雨中赶了半个城的路,冰冷的雨水却仿佛还是比蓝河的脸上要暖那么一点。

“蓝河……你得活下来。”叶修定定地看着蓝河,“你活下来,才能证明我这一生,所想要的东西,还能抓得住。”

 

 

春风荡尽,不扫劫灰

 

鲜桂花其实没有什么味道,冲入茶汤或煮进汤羹的,其实都是干桂花,晒干又被高温泡开之后,嫩黄的花瓣里哪怕最后的香气都会被逼出来,丝丝缕缕弥漫到周围。

太阳落下,陈果关了酒肆的门,把院子里地上晒着的桂花扫了起来,装进干燥的坛子里。她踩了踩旁边酒窖的门,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却被面前站着的一个身影吓了一跳。

“打扰了。”男人退后半步,他站得笔直,又背着光,脸庞上的线条如刀刻斧凿,“在下韩文清,听说姑娘这里有我一封信。”

“今年的梨花酿卖完了。”陈果抚了抚胸口,平静下来,认真说道。

“那我可以预定明年的。”韩文清答道,陈果点点头,转身就在树旁堆着的空酒坛子里找出一个,掏出里面的信递给他。

“他……走了?”韩文清并不急着看信,问道。

“不知道大人问的是谁。”陈果摊摊手。

“他们不是一起走的吗?”

“三天前张先生先走一步,叶公子去给您送了消息,今天才和蓝公子一起离开。”陈果说,韩文清应了一声,也不走,拆了信看着。

那信陈果其实是看过的,张新杰写信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被叶修说成“算无遗策”的神医让她看过了内容,说如果韩文清七天之内没有来,就托她烧了信,去霸图镖局直接告诉宋奇英他走了。

他们三人在兴欣酒肆的酒窖里藏身了近一个月,酒窖里空气太潮,梨花酿都被张新杰让叶修用来给蓝河擦伤口。要不是看在那些金子的分上,陈果早就把他们都赶走了。

知府被刺,临安城里颇有一阵人心浮动,通判刘皓不能把控,直到宣抚使从扬州巡视归来才稳定了民心。杀手的通缉令画了三张贴在各个城门,却始终没找到人。

张新杰在信里只是说自己自有去处,不必担心,只待他日相逢。

“多谢姑娘了。”韩文清收起信来,语气里难免有些许失望,就要告辞。

“大人莫怪我多言,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陈果忽道,“叶公子尚且能带着蓝公子远走,韩大人就这样看着他们走了?我听说韩大人还派了手下出城追捕,这是真的吗?”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韩文清冷声道,推门而去。

 

 

“我以为张先生会回到韩宣抚使身边呢。”江上一叶扁舟,叶修有些艰难地撑着船,蓝河则在船尾升起了一个小炉子,煮着鱼汤。他和叶修谁都不擅长此道,只会往汤里随意加些盐,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还总有些去不干净的腥气。

“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去的。”叶修嘴角勾起个笑容,“依我看,他是嫌镖局一些消息不够精准,自己去收集了。”

“张先生也是……情深意厚。”蓝河说,“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韩宣抚使能继续平步青云么?韩宣抚使却……就这样让他做出这些牺牲?”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叶修仍是笑,“蓝,不要再说别人了,想想我们吧,我们去哪里呢?”

“山长水阔,哪里不能去呢?”蓝河拿筷子戳着汤里的鱼,想看看熟了没有,“你我如今在一起,去哪里都一样。”

“是,哪里都一样。”叶修站在船头,临安城那巨大的影子早已经看不见了。他想自己十年前走进这座城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也许有,也许没有,但当年自己绝不会想到走的时候身旁还会有一个人,一个只要他存在就意味着一切的人。既如此,夫复何求?不管以后是继续做什么中间人和刀手,还是从此改名换姓行侠仗义去,抑或封刀入鞘归隐山田,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下之大,既然相逢不易,何不相守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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