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宣仪一向擅长将生活规划得井井有条。
可当情绪不可控,生活与工作却都带着生猛的姿态向她袭来,那些负面情绪滋生的海洋就开始将她淹没。
她在这样的恶劣的情绪与环境中浮浮沉沉挣扎了两年,情况却变得更严重。
她收拾好衣服,望向站在窗边冲着她笑的孟美岐,深呼吸了一口气:“你别笑了。”
“为什么?”孟美岐问。
“因为你不是她。”
2.
吴宣仪从一年前开始出现这种异常真实的幻觉。
三年前某个夏日的午后,吴宣仪睡个午觉的时间,孟美岐就彻彻底底不带保留地消失在了她生活里,也或许是进入她梦里,终不见了那些她存在于吴宣仪世界的痕迹。
那种感觉就像是将心脏硬生生挖一块下来,于是本不大的胸腔便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当风刮过雨淋过,你就能真切感受到那种空荡荡的失落在叫嚣着这里曾有人停留过。
孟美岐之于吴宣仪,是那个要放在心上的人。
当这样的人从生命中毫无征兆的消失,唯一能让吴宣仪略感慰藉的便成了那丁点薄弱的幻象。
起初情况还不算严重,孟美岐的幻象只会在她看到有关于孟美岐的东西时才会出现。
开始吴宣仪以难以置信的目光去审视那个重新以媒介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孟美岐。
后来是短暂的兴奋,以为这不过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将她们延续,孟美岐仍会伴在她左右。
可再后来这样的兴奋沉淀,残留在吴宣仪心底的就只有无尽的压抑与窒息。
清醒的理智与沉沦的欲望时常在脑海里交战,是和幻觉一起跌进美好的梦境,还是被现实狠狠地扇一耳光继续无趣的生活?
吴宣仪就在这样的选择中迟疑了一年,于是幻觉出现的频率就越来越频繁。即使将所有有关孟美岐的东西都藏起来,那虚假的幻象轮廓仍然显得很清晰。
起初的那丁点自我的喜悦消失后,每看见那个不真实的孟美岐,吴宣仪就越发痛苦窒息。
那感觉像是被人硬生生将头按进了水里,她沉溺于孟美岐温柔的眼神与回忆,却又无法呼吸。
每见她一次,那些藏在脑海深处有关孟美岐的回忆就更清晰一分。
几乎要成了扼住吴宣仪喉咙的梦魇。
于是她在反复挣扎的日子里终于做好决定,她要去看心理医生。
并且忘掉孟美岐。
3.
这个决定做得很艰难,也很坚定。
吴宣仪下定决心要忘记孟美岐,于是即使出门前孟美岐语气轻柔地问她:“真的要把我忘掉吗?”,她犹豫动摇了一下,还是慎重地点点头。
孟美岐就笑了笑,说好,那你去吧。
吴宣仪抿着嘴眼眶通红,撇过头不去看她安静的笑,开着车在约定时间赶到了医生家里。
4.
预约的医生是个三十三岁的女性,看上去很温和,不带一点攻击性,连眼神都是温柔的。
这多少让吴宣仪略感一点安慰,减轻了身上的戒备。
她随着医生走进去,被带进了一间白色的屋子,采光很好,阳光照进来整个室内都是明亮的。
吴宣仪坐在沙发上,温柔的医生给她倒了杯水,她接过去握在手里,没有喝,却深呼吸两次开口:
“我……”
“不急的,吴小姐。你先喝完这杯水整理一下情绪。”
“好。”
吴宣仪按着她的话这么做了,情绪的酝酿与整理却不是很快能完成的任务。
医生耐心地看着她,吴宣仪等了好久终于积攒好开口的勇气。
5.
“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从她送我的戒指开始讲吧。”
她把水杯放到桌子上,光线刚好洒进眼眸,她便带着细碎的阳光眯了眯眼。
“她送过我七个戒指。”
“我们在一起七年,每年她都会送我一个自己设计的戒指。”
“她说这样就能将我套牢在她身边,要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知道这不过是她的玩笑话,因为最重要的那个戒指她始终没有给我。”
“即使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可我想她还是成功地用她的戒指将我套牢了。”
“她消失于那个夏日午后的航班事故。”
“三年了,我还是不能忘记她。”
“越是刻意要去遗忘去憎恨,那些戒指就将我束缚得越紧,我便越发感到痛苦。”
“一年前这种情况变得更严重。”
“偶尔一个人在家独处时只要看到与她有关的东西,我就能看见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
“清醒时我知道那都是幻觉,可只要那样的幻觉一出现,我就甘于一厢情愿地去相信她还在我身边。”
“我好痛苦,医生。”
“她现在就坐在我身边,用从前那样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
“医生,我要怎么才能忘掉她?”
6.
吴宣仪的声音显得很嘶哑,在这样温暖的天气也仍让人不可避免地感到一股凄凉。
“吴小姐,”温柔的医生斟酌了一下词汇,轻轻开口,“既然你清楚这些都是你的幻觉,那么我们先来谈谈幻觉是什么。”
“幻觉是指在没有现实刺激作用感官情况下出现的知觉体验,换言之,是一种虚幻的知觉,这是一种比较严重的知觉障碍。”
“因为它往往真实得让你惶恐。”
“大多数时候你很难分辨它们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妄的,你找不到一个点让自己从这种虚假的感觉中逃脱。”
“产生幻觉的原因有很多种。”
“精神压力大,强烈的情绪因素,感觉剥夺,意识障碍等等,这些都能是出现幻觉的诱因。”
“当然,还有一种,暗示。”
“吴小姐,你在暗示自己什么吗?”
医生的手搭在桌上,轻轻点了点桌子。吴宣仪抿着嘴,神情隐忍又防备。
7.
“我不知道。”她皱着眉,摇了摇头。
“吴小姐,放轻松。”
医生打开了音箱,舒缓的音乐开始萦绕在耳边。
“我们先分析一下您的情况。”
“在您刚才的叙述中,我了解到您有过一个七年的恋人,并且您的恋人显然足够浪漫。”
“你说她离开了你之后你在疲惫的生活里挣扎了两年,这期间你有做过什么吗?”
吴宣仪沉默了半晌,艰涩地开口:“……我在家里摆满了她的东西,她的,她送我的,都有。”
医生的神情显得耐人寻味,吴宣仪直视着她,总觉得心里某样小心保存的东西会被打破。
“吴小姐,你在暗示自己不要忘了她。”
她的心蓦地一疼,像是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8.
“嗯。”
吴宣仪轻轻点了头,神情却很晦涩。
“吴小姐,我知道我现在的问题就像在挖开你已经结痂的伤口,过程血腥又疼痛。可如果你愿意配合且忍耐,所有伤痛都能被修复。”
吴宣仪抿着嘴,手指扣紧了沙发的扶手,她喘了口气,突然望向门边看了好久,所有复杂的情绪在眼中波涛汹涌,最后又慢慢风平浪静。
她把脸埋进手里,样子显得很狼狈。
“吴小姐,她现在在看着你吗?可你清楚的,她只是个幻觉,是虚假的,不存在的,你臆想的。”
“嗯。”
吴宣仪抬起头,眼圈通红。
“我知道。”
9.
“医生,我知道的。”
“可很多时候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注意她。一年了,她出现在我的身边一年了,起初我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虚有的安慰,后来就是比先前更沉重的痛楚。”
“她出现的频率越频繁我就越窒息。”
“她就像是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我一旦变成一个人,一旦离开她,就变得脆弱且不堪。”
“大多数时候我不同她对话,她就用我记忆中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我,那些虚假的温柔越深情,我就被束缚得越紧,整个人几乎崩成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无论谁来轻轻撩拨一下,我就会义无反顾的崩溃。”
“但我舍不得也无法将她驱逐出我的生活。”
“我这样煎熬着,直至无法承受这种痛苦。”
吴宣仪低着头,声音哽咽。
10.
“我要怎么做,才能忘掉她。”
吴宣仪压抑很久的情绪仿佛一下找到宣泄口,她哭得声音嘶哑,语不成调。
但医生用温和的语调将她包裹。
“吴小姐,我很高兴你终于放下你的防备,将这些情绪都吐露出来。”
“我会帮助你从这种情绪中脱离。”
“如果你决定新生,那么从她送你的戒指开始。”
11.
“无论是送人也好,丢掉也好,让这些束缚你的戒指暂时退出你的生活。”
“吴小姐,之所以用这样的方法,我不是要你同过去一刀两断,而是在短暂的缝隙中,你要学会重新摆脱这些束缚开始生活。”
“你不需要刻意遗忘同过去划清界限,也不需要将她赶出你的世界,你应学会的是与回忆重归于好,不应再回想都还是痛苦。”
“你可以尝试同她对话,而不是一味沉默与逃避。”
“她不是你的梦魇,是你的救赎。”
医生的话还在脑子里盘旋,吴宣仪趴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了几次,转过头看向副驾驶。
“你为什么出现在我身边?”
那个虚幻的孟美岐带着浅淡的笑回答她:
“因为你需要我。”
“因为我爱你。”
12.
“如果我要你消失,要你离开我的生活呢?”
吴宣仪问。
“那我便消失,便离开你的生活。”
孟美岐回答。
吴宣仪把头埋到手肘上,夹杂着隐忍的哭腔再一次泣不成声。
13.
吴宣仪回了家,把藏在床头柜最底层的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拿了出来。
她抱着盒子坐在地板上看了很久,最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钥匙,将封锁着回忆的盒子打了开来。
里面是孟美岐送给她的戒指,七年,一年一个,一个不少,每一个都融进了孟美岐的四分在意,六分温柔,与九十分的爱意。
她拿起一个银白色的戒指,上面刻着MY两个字母。
M是孟美岐,Y是吴宣仪,孟美岐告诉她,MY意味着你是我的。
那时孟美岐十九岁,少年人一心一意却又稍显笨拙的喜爱与温柔一股脑灌进吴宣仪的眼眸里,润湿了整个眼眶。
就像现在这样。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又落了泪,她听见孟美岐的声音在耳边说:
“那是我送你的第一个戒指。”
“那时我十九岁,我不想用家里的钱,于是每天中午去帮忙发传单,周末去麦当劳打临时工,攒了一个月的钱,定制了这一个。”
“不是很好看,显得简陋,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你喜欢吗?”
“喜欢的。”
吴宣仪压低了声音回答。
14.
她侧过头,孟美岐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注视着她,吴宣仪便感到一阵心酸。
她拿起第二个戒指,孟美岐的声音就又在耳边响起。
“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个戒指,这之前我暗恋了你一年,你该不知道暗恋一个人心情是有多复杂吧。”
“既甜蜜又苦涩。我会因为你的一个眼神开心很久,也会因为你半天不回我信息揣测半天。我总在想你究竟是不是也喜欢我,不断否定又忍不住从一些微小的细节中寻得一点欢喜来安慰自己。”
“那时我想,喜欢真是让人既忐忑又欢快。”
“我终于打算向你告白后,便开始设计这第二个戒指。”
“设计图我画了足足两个月,很多次不满意,很多次就推翻了重新设计。反复修改千千万万遍,终于在你生日前赶制了出来。”
“我记得送你时你惊讶又困惑的神情,也记得自己那个时刻激烈的心跳。”
“我很高兴你也喜欢我,也沉醉于将那戒指戴到你手上那一刻。”
“你喜欢我吗?”孟美岐问。
“喜欢的。”吴宣仪说。
15.
“第三个戒指是大三时我拜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
“从看到那张图片我就认为它应该是属于你的。”
“拿到它的过程很曲折。甚至提前了半年预订,才堪堪在你生日前一个星期拿到。那个星期为了重新修改戒指的一些细节,我一直躲在设计室甚至没时间见你。”
“你还因此生气了。”
“现在我真想抱抱那时的你,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你还生气吗?”孟美岐问。
“不生气了。”吴宣仪低着头回答。
16.
“第四个戒指是大四毕业时我送你的毕业礼物。”
“你开玩笑说过我的礼物没新意,每年都是戒指。”
“我想也是这样,确实挺没新意。可我还想我想带给你的生活,除去新奇浪漫之外,还应存在踏实与安全。”
“戒指是我关于这个想法的执着的寄托,我想用戒指将你套牢,这是认真的。”
“你愿意吗?”孟美岐问。
“……愿意的。”吴宣仪抿唇,神情隐忍。
17.
“第五个戒指意义稍有特殊,那是我工作第一年,在每夜的繁忙与疲惫中设计出来的。”
“你可能不知道,很多个我倦怠的夜晚,我就这样靠在床边看着你的睡脸,然后所有疲惫就都消失了。”
“你是我一切动力的来源。”
“所以我甘愿因你劳累,也愿意为你努力。”
“你是照进我生活的阳光,很多时候我无法想象你消失在我生活中的情形,那大抵是可怕的。”
“可你先一步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吴宣仪眼睛通红,抬头看向孟美岐。
她没有接话,在两秒的沉默后又笑着问她:
“你会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吗?”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孟美岐,你真狡猾。”
“会吗?”
“不会的。”
18.
“第六个戒指的背景是我惹你生气了。”
“我第一次见你发那么大火,你还说再也不想见到我。那时我们在一起五年了,第一次爆发出这样的争吵。”
“我很惶恐,担忧失去你,又不知怎么挽回你。”
“你是我的初恋,亦是我小心翼翼的在乎。那年我二十四岁,仍不像个成年人的样子,一举一动都被你影响着。”
“我很笨拙,唯一能想到的让你开心的东西就只有戒指。因为即使你嫌弃我没新意,每次收到你还是会笑得那么开心。”
“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里做出了第六个戒指。”
“我带着它去找你。”
“我记得我那时的样子,状态糟透了,披头散发,黑眼圈明显,嘴唇发白。”
“我显得那么憔悴,你竟也没比我好到哪去。”
“我从包里拿出戒指的时候我看见你哭了,你总是那么容易哭,太过容易地被打动。”
“现在想来我仍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会让你因为我哭泣。”
“可我原谅你了。”吴宣仪哽咽着说。
19.
“第七个戒指,”孟美岐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第七个戒指,其实我没打算那么早给你,我想给你惊喜的。”
“可那年的生日你也送了我戒指,你知道我藏不住心事,更藏不住秘密,尤其是在你面前。”
“所以我提前把戒指送给了你。”
“那不是我想象的最好时机,可喜欢与爱总是能让所有事物都被提前。”
“你会怪我吗?”孟美岐问。
“不会。”
20.
“关于戒指的故事终于全部说完了。”
“我很高兴。”
“我出现在你身边这一年来,你第一次这样愿意敞开心扉地听我告诉你这些故事。”
“大多时候我不大清楚我给你带来的究竟是喜悦还是灾难,因为你看见我的时候总显得不那么快乐。你的眼神是灰暗的,情绪是低沉的,我不清楚是不是因为我,于是只好远远地看着你笑。”
“我不希望我让你感到痛苦或是困扰。”
“我只是试图陪伴你让你更好地去面对生活,我想你知道,不是我离开你让你变成一个人,你的生活就会结束,天就会塌下去。”
“不是这样的。”
“我的小公主,你该什么时候都幸福。”
“我该走啦,我消失不意味着你的生活又变成一个人,我只是换种形式存在于你身边。”
“我知道你会一直记得我,对吗?”
“…对。”她再一次泣不成声。
21.
那个虚幻的孟美岐就那么消失在了吴宣仪的生活中,不带一点保留。
她凝视着那七个戒指,还是将它们锁在柜子的最底层,再不打算取出来。
生活起初是安静又让人不自在的,吴宣仪开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后来习惯了也就觉得还好。
半个月后她又去见了一次心理医生。
医生仍带着半个月前那样温和的笑看着她。
“吴小姐,恭喜你与回忆握手言和。”
吴宣仪张了张口,又哑然。
22.
“我不知道该不该喜,但她确实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以一种特殊的方式。”
“那些戒指我仍保留着,但我想不会再去触碰了。”
“它们会以一种最珍贵的典礼,活在我心底。”
23.
最后一次心理咨询,似乎成了吴宣仪开始新生活的标志。
可当从心理医生家里出来,她久违地接到了老朋友的电话,说有东西给她。
24.
吴宣仪赶到朋友家时,朋友看着她的神情欲语还休。两个人眼神对视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美岐出事前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本来是打算给你的。”
“可那段时间你状态特别不好,我没敢交给你。”
“是什么?”她语气平静地问。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吴宣仪心猛地一顿,一种强烈的抽疼感便将她覆盖。
25.
是婚戒。
那个最重要的戒指,现在孟美岐以这样的方式赠予了她。